春风楼与别的店家一样,前面是大堂, 大堂后面是院子, 厨房、柴房、茅厕等不雅的去处均在后堂, 宫中的侍从们早一步来熟悉过地形, 元贵妃跟着自个儿的宫女下了楼, 往后院的方便之所去。

    一进后院,元贵妃就看到其中靠院门最近的一间屋子, 屋顶竖着烟囱,不时冒出一些青烟,元贵妃便知道那就是春风楼的厨房, 当下和自个儿的宫女小声道:“你在这里守着,有任何人来, 你都告诉我一声。”

    那宫女是元贵妃自个儿宫女的,能跟着出来,自然最心腹的人物, 当下也不问作甚, 点了头守在后院门口。

    厨房的门半掩着,里头烛火明亮, 又有灶膛里的火光, 将一个妇人的身影拉得纤长, 看那妇人的动作,似在磨刀。元贵妃眼睛酸涩, 缓缓地走到门边, 哽咽着喊里面的人, “陈姐姐,是你吗?”

    妇人动作猛然一顿,似是反应了片刻才转过身,看到门口站着的元贵妃,妇人眼圈立时就红了,也哽咽出声:“是我,真珠妹妹。”

    昔日陈皇后嫁给先帝之前,以其才貌双全而名满江南,都说江南灵气一半投进了陈家,但是眼前这妇人,她此时没有带面巾,满脸纵横交错的疤痕在烛光里十分骇人,一双手肉眼可见地粗糙,上面还有不少刀上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……”元贵妃想问陈皇后怎么变成这幅样子,却没有问出口,还能是怎么呢,无非是十八年前武帝逼宫,陈皇后被迫自焚于甘泉宫,才导致了如今这模样。

    “这些年谢谢你,也辛苦你兄嫂了。”陈皇后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,诚挚地道了声谢,尔后平静地问:“他也来了吧。”

    说是问,其实是很笃定的语气。

    说完这句,陈皇后就转过身,依旧磨刀。

    “陈姐姐,你这是?”元贵妃见她手中的刀刃口冒着寒光,显然钢火极好,又见陈皇后眼神坚毅,露着杀气,顿时心中一慌。

    “磨刀。”陈皇后手中没有停顿,语气平静,却双目赤红。

    忽而这时,外头不知哪处想起“砰”地一声,紧接着隐隐听到了喧哗声。

    “嘭嘭嘭”,从春风楼二楼下一楼的木质楼梯想起了急促的踏步声,与此同时,听到武帝威仪的声音,“发生什么事了?太子呢?”

    片刻之后,又听到吴云寒的声音由远及近,应当是从外面进来,“皇上,出了一点小事故,已经派人过去处理了,太子无恙。”

    武帝听说太子无恙,才又想起了元贵妃下楼有一阵了,不由得往后院去,脚步还没跨过门槛,就看到院门口守着的宫女,于是问道:“你们娘娘呢?”

    宫女想起元贵妃的叮嘱,刻意提高了声音,回道:“回皇上,奴婢这就去请娘娘。”

    “罢了罢了。”武帝皱眉,他日日都要去元贵妃宫里,自也是记得这宫女的,往常看着稳妥聪明,怎么这会儿恁的没眼色,主子在如厕,倒还这般大声嚷嚷。

    忽然,后院响起“哐”地一声重响,武帝眉头一挑,退到一旁,道:“吴云寒,去看看!”

    “是!”吴云寒立即应声,抬脚就要往后院走。

    “吴统领留步!”宫女见元贵妃还没出来,也不知她到底在做什么,只是谨记着主子的吩咐,先张手拦在门口,接着寻了个借口,道:“皇上,娘娘在后院,吴统领进去,怕是,怕是不方便……”

    说的也是,武帝微微点头,示意让吴云寒让开,宫女还未松口气,武帝抽.出吴云寒腰间挎着的刀:“朕去看看。”

    院门口守着的宫女着急,厨房里的元贵妃也很慌张,陈皇后将刀磨得光可照人,是为着要去刺杀武帝!她一听到武帝下楼的声音,就要往外头去。

    元贵妃死死地抱住陈皇后,但她历来养尊处优,陈皇后这些年却每日颠勺、宰骨,未免力气不敌,而听外面的动静,武帝马上就要往后院来。

    这两人一个当年于元贵妃有恩、深宫中救她性命,一个是元贵妃心之所系,是疼她宠她的丈夫,两人一照面,必有一伤,不论是哪一个,元贵妃都不愿意。

    陈皇后终于挣脱了元贵妃,一手提刀,一手去开厨房的门。

    “参见皇上!”外面有人给武帝请安,是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。

    元贵妃眼前一亮,立时道:“陈姐姐,是青怀!”

    陈皇后果真手中一顿,元贵妃趁机往前两步,拉住陈皇后的手:“我想办法让青怀来跟你说说话。”

    陈皇后最开始只做粗活,后来慢慢掌勺,已经过去了十几年,这些年一直在这春风楼中,却从未去找过薛青怀,甚至连远远地看两眼,都要克制着数着次数。因为她怕暴露了儿子的身份,一旦露出一丁点儿可疑,以武帝的心肠,哪怕只是些微怀疑,也必会杀了薛青怀。

    有元贵妃帮忙遮掩,眼下是个绝好的机会。陈皇后长叹一声,点了头,其实她也知道凭自己多半杀不了武帝,只是一时悲愤过了头。

    元贵妃松一口气,先拔下一支珠钗扔进柴禾里,然后开了厨房的门出去。

    武帝见她从厨房出来,有些诧异,元贵妃坦然自若地一笑,道:“臣妾经过厨房,闻着里头的味儿与宫中御厨房的风味不同,又想着方才喝的杏仁茶味道也很好,便进去瞧了厨娘一眼。”

    特意说了厨娘,是因为身为后妃,与男子关门相处,亦是不妥。

    “青怀来了?”元贵妃摸着武帝的心思,岔开了话题,道:“方才那两声动静是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一行人和薛柏文汇合了,本来打算来春风楼的雅间坐坐,远远地见这边情形,便知道是武帝和元贵妃微服出宫了,众人不想过来与武帝两厢不便宜,只是因为此前朱衣教引燃□□之事,派薛青怀过来看一眼元贵妃。

    听到元贵妃问,薛青怀就把方才的情形讲了一遍。

    武帝听完,知道太子在处理善后,也就没放在心上,对元贵妃道:“咱们上去坐着等太子。”

    元贵妃跟在武帝后头上了两级台阶,忽然“哎呀”了一声,道:“我的珠钗呢,肯定是方才掉在后院的厨房了……青怀,你去给姑姑找一找。”

    薛青怀应了声,问了侍卫厨房在哪儿。

    他一进厨房,便看到厨房里立着个妇人,妇人脸上满脸疤痕,像是被巨大的火舌燎过,想起端午那日曾见过,当时正是因为妇人摔了一跤挡住了吴云寒的人,才让穗姑姑得以逃脱。

    没想到这样巧。

    “我来寻方才那位贵人的珠钗,大娘可曾见过?”薛青怀还记得那日妇人摔倒在地,蹭得皮子破皮出血的样子。

    妇人呆呆地看着他,似乎眼中有些泪光,既不做声,也无动作。

    “大娘?”薛青怀特意放缓语气,怕吓到这妇人。

    “啊!”妇人猛然惊醒,递过来一个东西,正是一支金灿灿的,镶着珠子的发钗。

    薛青怀顺手接过,转身要离去,忽而心头一跳,猛然转过身,声音发紧,“大娘,麻烦您张张嘴!”

    “啊?”陈皇后不明所以。

    薛青怀这下看清楚了,这妇人口中下牙,靠近后槽的那一颗,牙齿中间乌黑,是一颗镶嵌了汞齐的虫牙。

    汞齐补牙,技术复杂,会的人少,可不是寻常百姓能补得起的。

    薛青怀想起那日穗姑姑逃脱时,这妇人恰好摔倒;又想起妇人在地上呆呆地望他的样子;再则,去珠钗这等小事随便打发个宫女来做就是了,姑姑又何必叫他来;再看着妇人满脸火灼的疤痕……

    “你是——”薛青怀心中激动,话却问得忐忑,“我娘?”

    陈皇后不意会被认出,一时手足无措,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这位性情刚毅的先帝元后,想说否认的话,却控制不住地泪如雨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