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臣武将在大殿上分列两班,自来就有些互看不上, 而武将里最让文臣打心眼里瞧不顺眼的, 便是那些碌碌无为, 却承袭父辈余荫而作威作福的勋爵们。

    本朝的文臣们自然也秉承此等见解, 只不过大梁的勋爵中, 南平侯薛绍是文臣们愿意另眼相待的一个人物, 盖因薛绍此人, 二十年前开朝之时就功勋卓著, 而且自来谦逊持礼。

    有些人说薛家如今的荣耀是因为薛家出了个元贵妃,但以王侍郎来看, 恐怕元贵妃能历经两朝帝王的后宫而荣宠不衰, 反而是沾了薛绍的光。

    当即,王侍郎接过下人呈上来的南平侯拜帖,起身要亲去大门口迎接。他一面往外头走,一面又看向郑平夫妇,有些不解郑家认女将薛家叫来作甚。

    大谢氏有些怔然, 拿着帕子擦泪的手微微泛白, 僵硬着神色问郑平:“你, 你什么时候告诉了妹夫他们?”

    郑平也是一脸茫然:“从书院走的时候太急, 还没来得及说呢。”转而又喜道:“准是妹妹和妹夫听说咱们找到了女儿, 替咱们高兴, 迫不及待就过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……是吧。”大谢氏不大自在, 垂下眼皮, 遮住眼中隐隐的不安。

    王侍郎迎到门口, 发现不止来了薛绍夫妇,还有两个薛家的晚辈也一同来了,心中越发讶异。

    王云芙犹自懵懵的,视野里看见几个人朝自己行来,引路的是王侍郎,小谢氏旁边的是薛青怀和薛玉蓉,而王侍郎和小谢氏之间的中年男子,穿着绣仙鹤的武将朝服,下颌蓄有浓密短须,生得高大硬朗,俊秀丰仪,连一旁皮相甚好的薛青怀与他比起来,都差了些历经世事而沉淀下来的练达稳重。

    王云芙有点模模糊糊的印象,这人乃是南平侯薛绍。

    “妹妹,妹夫,我们家囡囡找到了!”郑平看到薛家人进来,不住地搓着手,喜不自胜地分享自己的喜悦。

    薛绍看清王云芙的长相之后,眼中兴起了一点难辨的波澜,小谢氏脸上神色也有些复杂,两人都看向薛青怀。

    “父亲,娘,她不是郑家表妹,她是我们家大妹妹!”薛青怀指着王云芙说道。他叫王云芙大妹妹,乃是因为王云芙是小谢氏长女的缘故。

    顿时,屋子里所有人都愣住了,连侍郎与王承允都对这变故始料未及。

    “不是,他胡说!”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薛玉蓉。

    她一直在书院等到太子赵棣离去,也没能上去说几句话,赵棣走的时候连招呼都没和她打。她心中觉得委屈,想去和小谢氏撒撒娇,不料被告知小谢氏和薛青怀有急事回家了。

    等薛玉蓉也赶回薛家,恰好看到薛绍、小谢氏、薛青怀三人匆匆忙忙地出门,几人面色都有些凝重,薛玉蓉问不出个所以然,便跟着过来了。

    却不想听到这等惊天的话语!

    她的手原本只是松松地搭在小谢氏的胳膊上,听到薛青怀的话,顿时紧紧地攥住小谢氏的胳膊,朝薛青怀嚷嚷,“我知道二哥从小就不喜欢我,但也不能睁着眼说瞎话!”

    “嘶……”小谢氏被薛玉蓉抓的生疼,禁不住呻.吟了一声。薛绍闻声,转过头来看了薛玉蓉一眼,薛玉蓉打小就憷薛绍,收了面上的神色,小声朝小谢氏道:“娘,你管管二哥嘛。”

    她从小性子骄,薛青怀却也不是个肯让人的,二人自小不合,薛玉蓉往常连二哥都懒得喊,今日也不知怎的,心中莫名觉得底气不足。

    孰料,小谢氏竟不开腔。

    薛玉蓉顺着小谢氏的目光,看到王云芙那张脸——几分像元贵妃,也有点像大小谢氏,而且虽然自己也很像大小谢氏,同王云芙比起来,却要逊色两分。顿时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,“我四月份在醉园见到你,就看你很不顺眼,没想到你果真不是个好的,凭着一张妖妖娆娆的脸,就想攀附我们家!”

    “玉蓉!”

    薛玉蓉话说得难听,且又不顾忌在别人家中,薛绍同小谢氏都出声喝止。

    郑平已将王云芙认作自己的女儿,当下就沉了脸,“郑家门第是比不上薛家,但阿芙是我郑家的女儿,自认了亲回我郑家,何来攀附一说。”

    “玉蓉只是个孩子……”大谢氏见丈夫呵斥薛玉蓉,当即就要像往常那样训丈夫两句,却不想郑平面色不善。脾气好的人陡然发怒时,便比旁人发怒更有威慑力,大谢氏竟然头一回不敢驳丈夫。

    “姐夫言重了,你我既是表亲,又是连襟,何必说这些外道话。”薛绍出声安抚郑平,郑平面色略微和缓了些,问道:“妹夫,那青怀说的这话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“咳咳!”王侍郎见状清清嗓子,将几人往上位让,薛绍与郑平坚决不肯受,王侍郎亦不过多纠结于此,到底是主人家,坐了主位,道:“本来薛侯爷和郑伯爷的家事,我是不应该参言的,但自从内子捡到这女孩儿,在我们家养了已有一十四年。”

    闻言,众人都看向一旁的章氏,章氏僵硬地扯出个笑脸,道:“老爷说的是前头的姐姐文氏。”

    “认祖归宗是应当应分的事,但是——”王侍郎看着王云芙,想起亡妻文氏,说出的话十分真心,“不管是为着亡妻,还是为着尽养父的责任,我都得将此事理得确凿无疑了,才能让云芙出王家的大门。”

    薛绍同郑平都点头称是,大小谢氏亦没有说话,至于章氏,同几个晚辈一样,王侍郎根本没有考虑她的意见。

    “承允,把那些物件儿给薛侯爷同郑伯爷辨一辨。”

    王承允恭声应了,将托盘给几人一一看过。

    郑平同大谢氏早已看过,当下只再看了一眼,便道:“这小儿肚兜是我夫人亲自绣的,绣工和上头的字迹都可以比对,不可能认错。”

    薛绍和小谢氏是头一回见,便看得久些,小谢氏翻开那方肚兜,道:“这确实是姐姐的针线功夫……”

    薛绍却从两件没有图案的小儿里衣下面翻出了一对镯子,语气有些变了,“夫人,你看。”

    因是小儿戴的,那一对镯子其实只是两个细细的金圈儿,样式十分简单,按理做法并不难,但那对镯子上头的花纹歪歪扭扭,似乎技艺十分粗疏。

    “这镯子……”小谢氏一时愣住了,薛绍接道:“嗯,是我亲手打的那一对。”

    顿时,薛绍看向王云芙的目光带着些审视,又带着几分动容,便连小谢氏,看看薛玉蓉,又看看王云芙,面色露出了迟疑。

    薛玉蓉不愿当郑家的女儿,郑平一样打心底不信薛玉蓉是自己的骨血,见薛绍夫妇如此,连忙分辨道:“那一日咱们的船在运河触礁,两个孩子都在我和夫人的房间,饰物有可能被取下来,但衣裳却是不会出错的。”

    “是,是。”大谢氏好像忽然醒悟过来了一样,走过去亲亲热热地抓着王云芙的手,“我隐约记得,当时好像这镯子将玉蓉的手刮红了,婆子就将镯子取下来了,后来船触礁,我们家那婆子抱着囡囡下船,想是慌乱中一并带走了。”

    言下之意,镯子却是是薛绍打的那一对,当时在薛玉蓉手上戴着,只是被取下来,和自家女儿的襁褓一起带走了而已。

    大谢氏越说越动情,抹着泪对王云芙道:“女儿,娘可找到你了,娘这些年每次想起你,都心痛得不行……”

    她的话很说的通,而且又哭得十分情真意切,小谢氏一时只能沉默,薛绍也沉思不语。

    “等等!”薛青怀打断了大谢氏,指着王云芙,对小谢氏道:“娘,妹妹左肩有胎记!”

    王云芙原本不知对今日的场面作何反应,听到这句话却是头皮一炸,她左肩有胎记,他怎么知道?

    薛青怀立即发觉自己失言,面上却若无其事,不动声色地改口道:“我记得小时候,郑家表妹和我们家妹妹长得一模一样,连娘跟姨妈都分不清,只能凭她们肩膀上的胎记才能辨认出谁是谁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家妹妹才有胎记,郑表妹是没有的,不如,娘同阿芙……”舌头顿了一下,又生生地加了“姑娘”两个字,“娘同阿芙姑娘进内室,看看她有没有胎记不就是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