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的王云芙和薛玉蓉,长相上有相似之处, 但一眼即可分辨出是两人, 十几年前还是婴儿时却不是这样, 两个都是小小的一团, 五官也没有长开, 若是穿了同样的衣服, 那就只能靠肩胛骨下的胎记分辨。

    “对对对, 看胎记!”郑平听了薛青怀的话, 先点了头,“青怀说的对!”

    大谢氏却支支吾吾地道:“小时候的胎记, 这么多年皮子长开了, 说不定,说不定已经没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可能,她不可能有!”薛玉蓉说话的声音有些尖利,不住地摇头,对小谢氏道:“娘, 你不要相信!不要信!”

    小谢氏伸手拍拍薛玉蓉的手以示安抚, 却是往她背后看了一眼, 不知想到了什么, 终究朝王云芙走过去, 柔声道:“阿芙姑娘, 若是方便, 去里间让我瞧一眼, 可好?”

    王云芙两世为人都不曾享过父母情, 此前每回见小谢氏都觉得亲切,但却是做梦也没想过这样的人会是自己的母亲,她原本心里乱糟糟,看到小谢氏温柔的笑意,心里头静下来,朝小谢氏点点,“好。”

    章氏在一旁,手中帕子都快被她扯烂了,这贱蹄子,怎么命这么好?

    以前只当王云芙是文氏留下的女儿,比自己的女儿嫁妆多,生得也比自己女儿好,每次带着出去做客,虽然女眷们知趣,只和王千兰说话,可那些公子哥们,眼睛却总是黏在王云芙身上。

    这下倒好,两次害王云芙都不不成,如今竟要翻身成为勋爵之女了。

    “我陪薛夫人一道去吧。”章氏挤出个笑脸,道:“到底养了阿芙十几年。”

    “夫人不去?”郑平疑惑地看着站在原地没动的大谢氏,大谢氏愣了一下,道:“啊,是,我也去。”

    当下,章氏带着几个女眷进了里间,不消片刻,又俱都出来。

    屋子里其余众人除了薛青怀,神情都或多或少地带着紧张。

    章氏脸上没什么表情,但若是了解她,会发现她神情算不上好,小谢氏面上的疑惑神色比方才更浓,而大谢氏,脸色也不太好。

    “怎么?”薛绍和郑平同时问道。

    薛绍身躯凛凛,相貌堂堂,气质精干不输年轻人;郑平却是五官平平,大腹便便,面相一看便知是个喜乐度日的人。两人既是表亲,又是连襟,这么站在一起,对比起来实在相差太远。

    大谢氏看了一眼郑平,实不愿意再看第二眼,去看薛绍,薛绍却只将眼神放在小谢氏身上。

    小谢氏朝薛绍轻轻点头,“阿芙身上……有胎记。”

    屋子里一时静默了几息,只有薛玉蓉说话的声音,她面色惶恐,有些结巴了,声音却不小,“我,我也有啊!”

    “对,玉蓉身上也有胎记的。”大谢氏回过神来,连忙说道。

    “她也有?”薛青怀乍闻此言,有些不解。

    薛青怀自打十几年前说薛玉蓉不是自家妹妹以后,就再也不愿意亲近薛玉蓉,何况论及女儿家身上如何,这样的话太过于私密,小谢氏断不会挂在嘴上说。

    “当然有的。”说话的却是大谢氏,大谢氏将薛玉蓉拉到小谢氏身边,道:“十几年前触礁的那日,玉蓉就在我身边,当时因为突然触礁,船身猛然晃荡,屋子里东西七倒八歪,因为猝不及防,玉蓉的背部被就剪刀扎了一下。”

    “玉蓉原本是有胎记的,被剪刀扎了之后,留下了一块伤疤,将胎记盖住了。”大谢氏说着便掩面,倒是比之前搂着王云芙时哭得痛心许多,“都怪我!”

    郑平连忙温声安慰大谢氏。

    就那么恰好,剪刀扎进了胎记上面?薛青怀挑眉,大谢氏可真够狠心。

    小谢氏看到大谢氏痛哭自责,也上前去安慰姐姐,“姐姐快别哭了……”

    薛绍看着大谢氏,眼神只是冷冰冰的。

    当年和郑家一同坐船去江南岳家,有一日船泊在沿途小镇,镇上有家作坊自酿的酒极为香醇绵厚,谢氏两姐妹去镇子上闲逛,他便和郑平两人喝起了酒,后来喝得微醺了,就各自回房歇息。

    薛绍回房时,小谢氏正躺在床上歇息,孩子没在身边,想是被乳母抱着。

    他与小谢氏向来情浓意甜,又是年轻力壮的时候,难得儿女不在身边,自然就动了些旖旎的心思,伸手去将小谢氏捞在怀中。

    这一捞,便觉出不对了,那是姨姐大谢氏,不是他的妻子小谢氏。

    立时,薛绍扔下大谢氏,自己往后退了几步,打量了周遭,确然是他与小谢氏的房间没错。

    为免瓜田李下说不清,薛绍当即就出了房门,恰好在门口遇到带着孩子回来的小谢氏,便将事情始末告知了小谢氏,小谢氏自然信得过薛绍,进屋去喊醒了大谢氏。

    大谢氏似乎方才睡熟了,这时候悠然醒转,醒来之后一看自个儿走错了房间,惊慌失措了一瞬,然后红着脸道歉,这事儿也就揭过去了。

    在那件事以前,那件事以后,大谢氏都不曾有任何逾礼的举动,无论是小谢氏还是郑平,都从未怀疑过大谢氏当日的言辞。

    但薛绍不信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薛绍从十几年前的往事中回过神来,扫了大谢氏一眼,目光却是落在小谢氏的右边耳垂,外人少有人看出来,不过薛绍自然是知道的,小谢氏的耳垂下面有一颗嫣红的小痣,大谢氏没有。

    但当年大谢氏走错房间的那一日,他分明看到大谢氏耳垂之下也有一个嫣红的小点。

    薛、郑两家一时没有定论,王侍郎与王承允更是分不出个所以然,这时候章氏突然开了口,“我记得阿芙小时候左肩下是没有胎记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嫁到王家时,阿芙不到两岁,阿芙是我看着长大的。”她现下是看明白了,为着一个胎记,若是王云芙有,就是南平侯薛家的长女,她可听说过,南平侯家的女儿将来是要当太子妃的。想到这里,章氏强自壮了胆气,道:“阿芙如今肩胛之下的印迹,似乎是小时候,被什么虫子咬了,才留下的。”

    王侍郎不意章氏会开口,便道:“此事关系到阿芙生身父母,你可想清楚了再说。”

    王侍郎只是提醒一句,但章氏心中惧他,又本来就心虚,当下硬撑着改了措辞,“好像,好像是没有的。”

    “王夫人可记得真切?”薛绍追问一句,章氏却不言语了,不说是,也不说不是。

    眼下,论物证,郑家有肚兜和里衣,薛家有手镯;论胎记,薛玉蓉肩上的说不清是不是没有,而王云芙身上的,又说不清是不是有。

    实难辨别,谁是薛家女,谁是郑家女。

    “这个是我们家妹妹,我只认她。”时隔十几年,当时薛青怀才三四岁,眼下他也找不出别的物证了,但是他斩钉截铁地,道:“从小我就能分清,阿芙才是妹妹。”

    “我觉得青怀说的对,阿芙是我薛家的女儿。”薛绍沉吟片刻,看着王云芙道:“阿芙和真珠有几分挂相,都说侄女肖姑,想来便是如此。”

    “我觉得阿芙是我郑家的女儿!”郑平却不认同,难得地梗着脖子争辩起来,“我郑家人脾性都很温和,郑安那样的才是我郑家的孩子,玉蓉这样的可不像。”

    郑安是郑平长子,性情一径随了郑安,便是和下人说话都是和和气气的,几乎没有红脸的时候。

    大谢氏的手在袖子里紧握成拳,却只是肯定薛玉蓉的身份,“对……玉蓉是,玉蓉是薛家的女儿。”

    郑平说的虽是实话,却实打实地是嫌薛玉蓉脾气不好,薛玉蓉当然听出来了,她本就是个娇纵的性子,当即就道:“一个破落的伯府,我才不稀罕做你们家女儿!”

    这一说,别说郑平和大谢氏难堪,便是薛绍都面色铁青,沉声道:“不管玉蓉是谁家女儿,前面这十几年总归是在我薛家长大的,是我没有教好她。”

    薛玉蓉一看众人面色,心中顿时惶恐起来,抱住小谢氏的胳膊,几乎是痛哭流涕,“娘,娘,我就是你的亲生女儿呀,你替我说说话啊!”

    小谢氏看看王云芙,又看看薛玉蓉,实在难以决断。

    “晚辈有个提议,不知可否一说。”王承允恭敬有礼,待薛绍、郑平和王侍郎都点了头,方说道:“两家本就是挚亲,既分不清哪个是哪个,不如权当两个姑娘是双胎姐妹,两个都是郑家的女儿,也是薛家的女儿。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郑平心中不愿,但于眼下的局面来说,也不失为一个折中的方法,不管哪个是自家女儿,都紧着疼就是是了。

    最终,薛绍和小谢氏、郑平和大谢氏,虽都各自有想法,但到底都点了头。

    只是再议到王云芙认亲之后搬去哪里时,又起了争执,郑平道:“玉蓉已在妹夫家里住习惯了,定然不愿意去我们家,那阿芙得搬去我们家,这样才公平。”

    薛绍不愿,小谢氏也不舍,但郑平这话实难反驳。

    薛绍看向薛青怀,薛青怀当真不负他所望,当即就拿出了京城第一泼皮货的气势,一梗脖子,道:“我不管,我就要阿芙跟我一起住!”

    “青怀啊。”郑平知道薛青怀从小就喜欢小谢氏生的妹妹,眼下既认为阿芙是那个女孩儿,定然难以接受阿芙去郑家住,于是拿出一副语重心长,好生讲道理的姿态:“你听姨父和你说啊——”

    却不想,薛青怀长腿两步跨到王云芙跟前,一矮身,将她扛在肩上,起身拔腿就跑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