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家发迹就在王侍郎这一代,而且家宅规制要受官品约束, 因此王家的宅子并不像世家大宅那般广阔, 王侍郎会客的正厅离大门只有十来丈的距离。

    薛青怀扛起阿芙, 像一只脱缰的野马, 一溜烟地就跑出了大门, 一则仰赖他的好身手, 二则哪个正常人能想到这么野的路子?

    老实人郑平一手指着薛青怀的背影,一手拽薛绍的衣袖,“他,你,哎……”

    薛绍心里也苦,虽说是他暗示薛青怀想办法, 但不是这种办法啊!

    那可是他女儿!刚找到的, 漂漂亮亮,娇娇俏俏的女儿!怎么能被那臭小子扛在肩上!

    这种时候, 刚找回来的女儿是心头宝,养了十几年的儿子是狗都嫌。

    “个小兔崽子!”薛绍的脸色眨眼间就青了白,白了青,最后低声骂一句, 拿出他二十年前征战沙场的气势,将指节捏的咔咔响,卖老命追了出去。

    奈何薛青怀到底年轻, 而且又抢了先, 薛绍追出到门口时, 薛青怀已经将阿芙放到马车上,他自个儿从愣神的车夫手中抢过缰绳,瞥到门内的薛绍脸上是已经消失了好多年的、真情实感地想揍他的神情,薛青怀露出些微惊讶,用口型示意道:“爹,您这装的有点过了!”

    然后一提缰绳,马鞭甩在马屁.股上,马车四蹄一蹬,绝尘而去。

    “你——”薛绍眼前只剩下飞扬的尘土,扶着门框差点怄出一口老血。

    后头跟来的郑平见薛绍这般神情,倒是丝毫没有怀疑薛绍的用心,只是忿忿不平地将方才结结巴巴的那句话说全了。“他太不像话了,妹夫你一定要好好管管!”

    京城的路上,车与人交织如流,挑着担子卖馄饨的摊贩和挎着篮子卖鲜花的小童,各自卖力吆喝的声音,随着道旁包子铺揭开蒸笼时冒出的团团热气一道氤氲开,喧嚣而热闹。

    这样的嘈杂中,薛青怀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填满了,他的小姑娘找回来了。

    那时候他还小,不明白为什么哥哥薛柏文可以被小谢氏抱在怀里,自己却连碰都不能碰小谢氏,因为早慧,敏感地没有向父母纠缠这个问题,但是有时候夜半被恶梦吓醒时,也会在被窝里缩成一团,无声地哭。

    直到小谢氏生了女儿,软软糯糯的一团,被包在襁褓里,两只眼儿亮晶晶,黑黝黝,脸颊上圆嘟嘟,肉滚滚,一戳一个小窝。他可以亲她的小脸蛋,可以捏她小手手,那种亲近之人通过触感所传达的温暖,让他觉得十分安心。

    这么多年过去,他对她早已不是从前那样的情感,但她依然是他心中无可替代的小姑娘。

    薛青怀的心柔软的一塌糊涂,将缰绳还给车夫,自己撩起马车帘子,柔声唤道:“阿芙,我……”

    他忽而有点近乡情怯,不知道和阿芙说什么。

    “二哥。”王云芙浅浅一笑,还喊了一声二哥,清甜得像是切开的西瓜中,最尖尖上的那一口。

    薛青怀见王云芙朝他招手,便弯腰坐进车厢。

    王云芙实没想到薛青怀如此混不吝,一想到自己是薛家的女儿,不必担心和薛青怀之间的龃龉会上升到家族的层面,顿时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,冷笑一声,趁薛青怀弯腰低头,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,用力一拉。

    薛青怀猝不及防,以狗啃屎的姿态往车厢地板扑去。

    恰此时,马车的车轮滚过一处坑洼,整个车厢都弹跳了起来。

    王云芙两只手都用力往后拉扯薛青怀,马车一跳,让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倒,而薛青怀反而因为身手利落,一只手抓在了马车门框上。

    “阿芙!”

    王云芙听到薛青怀喊了她一声,接着眼前一暗,等她反应过来时,他半个身子撑在她上方,两人呼吸可闻。

    马车的空间很小,光线十分暧昧,这样的环境放大了两人对彼此的感知。

    她一双眼湛若秋水,嘴唇似三春将开未开的桃花。

    薛青怀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枣子庄的那个晚上,皎白的月光里,她比陈年的酒酿更醇绵。

    他的喉头微动,头慢慢地低下去。

    王云芙想的却是另一回事,自知她打不过薛青怀,偏偏方才偷袭又未遂,心头恼怒实在难消,余光瞥到薛青怀撑在她耳畔的胳膊,心一横,不管不顾地偏过头,一口咬了上去。

    “啊!”

    拉车的两匹马,被突如其来的惨叫声吓得差点跪下膝盖。

    马车一路行到南平侯府门口,薛青怀蔫眉搭眼地下了马车,捂着胳膊小心翼翼地对王云芙道:“阿芙,到家了。”

    王云芙犹自心气儿不平,蹙眉瞪眼,今儿脑子本来就一团乱,被薛青怀一搅,越发不知道该做和应对了。

    两人就那么僵在门口,一个不肯动,一个不敢动。

    这时候,一个身材敦厚壮实的老头从大门里头出来,老头的两鬓和大胡子都已经花白,脸上皱纹沟壑纵横,但精神爽朗,身姿丝毫没有佝偻老态,看到薛青怀,老头眼神一亮,震天一吼:“嘿,小二子!”

    “祖父!”薛青怀见是薛家的老侯爷薛天雄,连忙行礼。

    薛天雄一巴掌拍在薛青怀身上,饶是薛青怀已经有所提防,仍是整个人往下沉了一沉,耳朵也被薛天雄的中气十足地一声吼震得嗡嗡直响。

    没办法,薛老侯爷年轻时就以勇武闻名,如今老而不衰,只是年纪大了耳朵背,说话的时候自个儿听不到,也怕别个听不到,因此习惯大声。

    “小二子,你跑出去哪里了?怎么不和祖父玩了?”薛天雄露出关切的神色,继续吼,“是不是因为你昨夜尿床,被我说出去了,觉得害臊了?”

    “噗——”王云芙原本绷着一张脸,听了薛老侯爷的话,顿时就绷不住,笑了出来。

    薛青怀脸上微热,他倒一时没想起,祖父不但耳背,而且患有呆症,时常分不清今夕何夕,性情也像小孩子,顿时也扯脖子吼道:“祖父,我已经长大了!”

    “可是你三岁的时候,你也说你长大了,你还不是尿床!”薛天雄这会儿又不呆了,说话还很有逻辑。

    “祖父,我……”薛青怀见王云芙要笑岔气的样子,旁边的下人们憋笑也憋得辛苦,偏偏薛天雄说的又是事实,实在不知该说点什么。

    “噫!好俊的姑娘!”薛天雄发现了马车旁站着的王云芙,打断了薛青怀的话,扯着脖子大声问:“小二子,你果真长大了,都有媳妇儿了!”

    薛天雄那是战场上能骂哭敌将的嗓门,王云芙顿时觉得不好意思,连忙反驳,“不是!”

    不过她是正常人的音量,薛天雄没听到,转过身在薛青怀肩膀上连拍几巴掌,老怀大慰,“好好好!”

    薛青怀肩膀都快被薛天雄拍散架了,只是那句“媳妇儿”莫名地让人意动,他不想反驳,站在原地没有出声。

    薛天雄拍了几巴掌,忽然顿住片刻,然后对着薛青怀耳朵吼道:“肯定不是你媳妇,你哪儿娶得到这样的姑娘!”

    王云芙听他越说越歪,只得也扯着脖子吼道:“祖父,我是您孙女!”

    “啥?孙女?”薛天雄听得一愣,回到王云芙身边将她上上下下打量,突然喜道:“我孙女比以前好看了,走,祖父带你去玩!”

    王云芙也看出了一点端倪,暗忖薛天雄多半有老年人常患的呆症,一想到这就是自己亲亲的祖父,心头便软了几分,很愿意配合老人家,权当是自己的一点儿孝心。

    薛天雄拉着王云芙,转身往薛府里头走,经过薛青怀,见他杵在那里,愣了一下,道:“嘿,小二子,你跑出去哪里了?怎么不和祖父玩了?”

    薛青怀无奈地天口气,正欲回答:“祖父,我……”

    薛天雄露出关切的神色,吼道:“是不是因为你昨夜尿床,被我说出去,觉得害臊了?”

    “噗嗤”一声,王云芙终于忍不住,笑了出来。

    她这一笑似春风过境,群英乍放,薛青怀心头那点儿窝火被悉数浇灭,怔然立在原处。

    “哐当”一声,却见薛老侯爷欢欢喜喜地拉着孙女进了薛府,然后反手就关上了大门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老侯爷带王云芙去了自个儿的书房,说是书房,其实除了兵书以外没有几本书,倒是墙上、柱子上挂着各色刀剑枪戟,看的王云芙手痒痒。

    老侯爷问道:“孙女儿,你想玩什么?”

    王侍郎的父母早已去世,文氏的父母远在外地,王云芙从来没有享受过祖父母的关爱,被老侯爷这般慈爱相待,王云芙心中既新奇又熨帖,笑着道:“祖父教什么就玩什么!”

    老侯爷点点头,视线在屋子里转来转去。

    王云芙的视线落在靠窗的书桌上,只见上头铺着一张纸,旁边搁着未洗的笔,似乎是一张未完成的画。老侯爷一身战场上带来的煞气,可不像个温雅的人,王云芙好奇,便多看了两眼。

    那画十分简单,疏疏地几笔线条勾出水纹和山脉,在山顶之上画了一个点,却是看不出是太阳还是月亮,又或是一只飞鸟。

    王云芙好奇,指着画问道:“祖父,这是什么?”

    老侯爷正从墙上取下一把铁梨木的剑,“祖父教你这个!”

    他扫了一眼桌上的画,顺手就撕掉扔进了竹篓里,嘟囔道:“没画好,不好看!”

    王云芙没放心上,想着方才老爷子拍薛青怀的那点身手,明显功夫比薛青怀要好,顿时眼睛一亮,既然老爷子肯教,那打赢薛青怀,指日可待吧?

    薛青怀慢了一步进入老侯爷的松鹤堂,一脚正要踏进院子里,后头有人喊住了他,“二少爷,您的信!”

    信封上的字迹劲瘦有力,力透纸背,但薛青怀识得,那是一个女子的字。

    他拆开信,里头的内容很短。

    只说了一件事,她,要回来了。

    那个英姿飒爽,戎装加身,这些年唯二能亲近的女子,要回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