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到那个大谢氏供奉的、写着薛家女生辰八字的牌位之后,薛柏文到底更年长沉稳, 也更了解小谢氏与大谢氏之间的感情, 因此嘱咐阿芙先不要声张, 先确认一番再说。

    “阿芙。”薛青怀不知从哪里找过来, 面上一层细汗, 见阿芙一副“有事你就说, 没事你就滚”的神情,尴尬地假咳一声,道:“阿芙,大哥,玉蓉方才昏倒了。”

    “好好地怎么晕倒了?”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妹妹,薛柏文即便怀疑薛玉蓉不是自家亲妹, 也还是很关心她。

    那头薛玉蓉晕倒了, 立时就被谢氏两姐妹送进了知客院中,寺里有懂医术的僧人, 已经被请过去了。

    薛青怀看看日头,道:“约莫是中暑了,具体不知。”

    兄妹三人赶到知客院的时候,薛玉蓉已经醒了, 大谢氏和小谢氏都围在她身边,一个给她喂水,一个给她擦汗。

    “玉蓉, 你好些没有?”薛柏文走在前头, 率先问道。

    薛柏文待弟弟妹妹最是宽厚容让, 薛玉蓉打小没少被这个大哥疼,知道怎么让他挂心,因此故意带着哭腔哽咽道:“大哥……”

    但是目光一转,看到了薛柏文身后的薛青怀和阿芙。

    薛青怀也就罢了,自来就相处不来,而阿芙……

    薛玉蓉立时想起兰嬷嬷,想起自个儿方才用簪子扎进兰嬷嬷的脖子,那种连皮带肉的阻滞感,想起那汩汩而出的鲜血,顿觉头痛欲裂,“啊,你出去你出去!”

    薛玉蓉双手抱头,尖声尖叫。

    大小谢氏,连带薛家三兄妹,几人面面相觑,全然不知薛玉蓉是什么意思。

    还是小谢氏想到几个孩子进来以前,薛玉蓉都是好好的,当即道:“玉蓉现在不大舒服,让她安静地歇息一阵,你们几个先出去吧。”

    “方才那位师父不是说玉蓉没事吗?”大谢氏十分担忧,眉间生了薄怒,道:“定然是他医术不精,玉蓉要是出了什么事,拿他是问!”

    小谢氏也很担忧,见几个孩子都出去了,一边伸手去揽薛玉蓉,一边温声问道:“玉蓉怎么了,跟娘说一说?”

    “不,你也走,你也出去!”薛玉蓉推开小谢氏的手,不住地摇头。

    小谢氏一愣,收回了自个儿的手。

    大谢氏心中也很惊讶,却又不可抑制地觉得快意,这么多人,薛玉蓉唯独没有叫她出去呢,当下作一副温然模样,“玉蓉还是个孩子,眼下又生了病,妹妹就多疼爱一些,依着玉蓉吧,妹妹放心,这里有我呢。”

    小谢氏倒是没想太多,只是见薛玉蓉反常,很是担心,眼下薛玉蓉情绪不稳,也只得先出去了。

    众人都走了,薛玉蓉的脸色依旧很差,声音发着抖,“把,把门关上。”

    “你到底怎么了?跟姨妈说说。”大谢氏伸手去握薛玉蓉的手。

    薛玉蓉一把甩开,因为动作剧烈,大谢氏的手撞到床沿上,发出“砰”地一声响,但她眼里丝毫没有歉疚,只是直直地看着大谢氏,“我……我杀人了……”

    大谢氏面色顿变,本朝律法完备,杀人可是大罪,她嗓子发紧,问道:“你,你杀了谁?”

    薛玉蓉双目猩红,看着大谢氏,眼中蓄满了怨怼,默然半晌,才道:“兰嬷嬷,我杀了兰嬷嬷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知道我是……”大谢氏一时想到兰嬷嬷必然有其他安排,心中惶恐忧惧;一时又想起这十几年来,眼看亲生女儿却不得相认的心酸,嘴巴张了闭,闭了又张,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“都怪你!”薛玉蓉眼中愤恨之色更浓,手边不知摸到了什么,顺手抄起来往大谢氏身上砸去,边砸边哭,“都怪你!是你毁了我!”

    大谢氏心中正自百感交集,听到薛玉蓉说自己毁了她,顿时恍如惊雷加身,以至于薛玉蓉手中的杯子朝她飞来时,她根本无暇躲避。

    “砰”的一声杯子碎成几片,伴着额头的锐痛,一缕鲜血模糊了大谢氏的眼帘。

    *

    半下午的时候,郑平与薛绍一道进了白马寺,本来今日白天有公务,但是收到下人们传信说薛玉蓉病了,薛绍就带了一个大夫上来,郑平则是为了亲自来接大谢氏,而且想和阿芙多培养父女情,因此也一道来了。

    两位表亲兼连襟进了山门往知客院的方向走,走到院子门口,郑平瞥到前头匆匆走路的小厮,是儿子郑安身边的,因此叫住了他,“慌里慌张作甚,你们少爷呢?”

    小厮一见两位老爷,连忙行礼作揖,然后对郑平道:“伯爷,大少爷在路上救了个老妇人,瞧着有点面熟,但又记不真切,要不您去瞧瞧?”

    郑平救人的地方离白马寺不远,叫了寺中的僧人一道将人搬进寺里,因为知道薛玉蓉病倒了,为免徒添烦忧,并没有将此事告知薛、郑两家的其他人。

    郑平想着自个儿身为姨父,本也方便进屋子探看薛玉蓉,因此和薛绍道:“我先去那边瞧一眼,你先带大夫过去吧?”

    薛绍与郑平的关系,自不会在意这些细节,当下也不多言,带了大夫往知客院中专供贵人们歇息的上客堂去。

    郑平跟着小厮,去的是供普通香客休息的檀越寮。

    郑安看到父亲,赶忙上来行礼,两人都胖身材、圆头圆脑,气质也十分相近。大谢氏时常不满儿子全然只像父亲,郑平只当她是在子女面前吃醋,况且家中只有一个孩子委实有些凋零,便时常劝大谢氏再生一个。

    但这些年来,大谢氏总以丢失孩子伤透了心为由,不愿意再生,而郑平从来没有动过收小妾的念头,因此一晃也到了如今,家中依旧只有一个郑安。

    “父亲,我瞧着这人分外眼熟,却又想不起是谁,父亲看看?”郑安让开位置,让郑平看躺着的老妇人。

    “好像是……”郑平一瞧,也觉得眼熟,多看了几眼,他一拍自个儿脑袋,恍然大悟道:“哎呀,这是兰嬷嬷!”

    兰嬷嬷原本在郑家呆了很多年,当初兰嬷嬷抱着自家女儿落水,兰嬷嬷得救,女儿却无影无踪,这要是放在别家,必得被治死,郑平虽又痛又怒,却到底只是下令将兰嬷嬷赶出了郑家。

    郑平本来就是个温厚心软的人,如今女儿寻回来了,便觉得触礁也是意外,没甚好和下人计较的,因此反而关心起兰嬷嬷来,“伤势如何?”

    兰嬷嬷在郑家的时候郑安还小,他一时没想起是哪个“兰嬷嬷”,还想再问父亲两句,兰嬷嬷眼珠快速动了几下,然后缓缓地醒了过来。

    “你是……”兰嬷嬷睁开眼,神志茫然地打量所在的屋子,然后看到郑平,片刻之后神情激动,嗓音粗噶嘶哑地问道:“您是,伯爷?”

    “对!”郑平见兰嬷嬷认出他来,也有两分高兴。

    郑平还待要问兰嬷嬷怎么会受伤倒在白马寺外的路上,就见兰嬷嬷忽然情绪激动,连滚带爬地翻身下床,对着郑平跪下去,狠狠地磕了一个头,“伯爷救我!”

    兰嬷嬷头脸趴在地上,喊道:“夫人要杀我!”

    *

    薛绍带着大夫进了上客堂,小谢氏从里头迎出来,让薛绍不要进门,“玉蓉今儿不知怎么了,情绪很不稳,谁进去她都像是被火撩了似的,方才还砸了姐姐。”

    小谢氏说着,愧疚地看了身后的大谢氏一眼。

    大谢氏额头上伤口已经止住了血,但是一大片青紫围绕着血糊糊的伤口,看着委实骇人。

    薛绍剑眉微皱,这可不是误伤,而是下了重手的样子。

    “妹夫……”大谢氏站在小谢氏身后,见薛绍的目光停在自个儿身上,心跳漏了一下,抬头回望过去。

    但这个身躯伟岸、面目硬朗的男子,看向自己的目光带着些微疑惑和思考,但依旧同过去的许多年一样,冷冰冰的,毫无热度,甚至带着一丝厌恶。

    大谢氏的心跌到谷底,目光一触即收,垂首往屋里走,“我先带大夫去看看玉蓉。”

    小谢氏又和丈夫说了两句薛玉蓉的情形,便也跟着进了屋子。

    白马寺百年古刹,造得古拙质朴,各处花木草树亦都天真自然,薛绍站在门外,左右也是无事,便闲庭散步,随意走走。

    “爹!”薛柏文突然从文殊殿的拐角处冒出来,对薛绍招手:“您过来一下。”

    大儿子想来持重,这会儿少有地神色浮于面孔,似乎带着疑惑,带着愤怒,又夹杂着心痛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薛绍问了一句,薛柏文却没有答。

    薛柏文将薛绍带至那件供奉超度牌位的小殿,指着其中一座牌位,道:“爹,您看,那是姨妈供在寺里的。”

    薛绍是何等样人,只看了一眼,便立时反应过来,继而握紧双拳,手背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。

    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道:“可曾查了账本?”

    “查了。”薛柏文做事周全,知道白马寺这般规模的寺庙,涉及的钱财款项众多,必会记录成册,因此在薛绍来之前,已经想办法要了超度牌位的账簿来看。

    薛柏文语声沉沉,也和父亲一般握紧了自己的拳头,以克制心中的愤怒,“已经十几年了。”

    “呵。”薛绍冷笑一声,转身便往大谢氏此时所在的知客院上客堂去。

    没想到,郑平比他先了一步。

    薛绍与薛柏文还在上客堂的月洞门门口,就见脾气温和、在妻子面前更是温柔体贴的郑平,指着一个老妇人,面如寒霜地质问大谢氏,“兰嬷嬷说的,到底是不是真的?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