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芙蹲下来,视线和小沙弥齐平, 柔声问道:“这些供奉的牌位是做什么用的?”

    小沙弥本就是个活泼的性子, 又见阿芙生得好看, 穿戴也不凡, 却丝毫没有贵人们身上常见骄矜之气, 便也愿意亲近, 当下看着那些木牌位,脆声脆气地说:“超度亡魂,为他们祈福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小师傅。”阿芙其实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,只是想确认一遍。她指着写着她生辰八字的那个牌位,又道:“小师傅知道这一座是谁供奉的吗?”

    按理是不好说这些话的,但是这位女施主一双水汪汪的眼专注地看着小沙弥, 小沙弥犹豫了一下, 靠近阿芙耳边,小声道:“忠义伯夫人供的。”

    忠义伯夫人, 那就是大谢氏了。

    阿芙脑中瞬间闪过几个念头,前些年薛玉蓉一直是薛家的女儿,众人眼里造早夭的是郑家女,若要超度, 也该超度郑家女,又怎么会写上薛家女的生辰八字?

    除非……

    小沙弥本来还想和阿芙说说话,瞥见外头路过的一个灰布僧服的中年和尚, 当即唤一声“了听师叔!”, 乐颠颠地追了上去。

    恰好这是薛柏文进门, 被长得胖胖的小沙弥撞了一下,小沙弥自个儿也往外扑倒,薛柏文连忙道一声“小心”,将小沙弥扶稳,在他光溜溜的脑袋上摸了一把,才松了手。

    除非大谢氏早就知道,十几年前落入河中的是薛家女儿……阿芙听到动静,回过神,见是薛柏文,指着那个超度牌位,道:“哥哥,你看。”

    薛柏文顺着阿芙的手指看过去,下一瞬,向来沉稳的他也变了脸色。

    *

    白马寺是百年古刹,寺中从前朝起就种植各种花卉,种类比醉园中还齐全些,如今虽已是六月,也依旧有从蜀中移植来的品种开着花。

    大谢氏喜花,和小谢氏听完了讲经之后,便提出去牡丹圃那边赏花。

    时值盛夏,今日寺中人不算多,所以大谢氏看到前方几丈远的地方,那个穿着蓝布衣裳,佝偻着背假装咳嗽路过的妇人时,脊背一下子就绷直了。

    “妹妹,我……我方才喝多了茶水,想去方便一下。”大谢氏以袖掩唇,轻声和小谢氏说道,然后大谢氏又补一句,“妹妹去花圃等我就行。”

    这是很寻常的事,小谢氏闻言点点头,先往花圃去了。

    大谢氏看着妹妹离去的背影,先往茅厕的方向走了一段距离,余光里瞥见那个蓝布妇人果然跟上来了,越发心中愤恨,却只能特意往偏僻无人的地方去。

    两人停在白马寺的玉兰林之中,玉兰的花期已过,一片林子都只有单调无趣的绿色树叶,因此根本没有人前来,而且今日其中还能被树木遮挡身形。

    大谢氏往林中走了一段距离才停下来,等蓝布妇人跟上来,大谢氏压着怒气,质问道:“兰嬷嬷,你来这里做什么!”

    “我并不知道夫人今日要来庙里。”相比之下,兰嬷嬷倒是平静得多,甚至还带点笑,“不多相逢是缘,既然看到夫人了,老奴总要和夫人请个安问个好才像话。”

    大谢氏略微平复了心绪,冷声道:“那好,现在你请过安问过好,可以走了,以后再也不要出现。”

    “奴婢也想走啊。”兰嬷嬷叹口气,十分怅然地说:“可是奴婢没有钱,都说穷家富路,奴婢可怎么回去?”

    “你!”大谢氏怒了,指着兰嬷嬷,“前次才给了你一百两!这笔钱都够你在乡下买大宅子,养小丫头,还能再屯几亩地了!”

    “是,夫人说的没错,可是这黄白之无,菩萨都不嫌多,更何况奴婢呢?”兰嬷嬷垂首,仿佛还像从前在郑家做事儿一样恭敬,说的话却专往大谢氏痛处去,“何况吧,奴婢十几年前做了亏心事,为了求个安心,就只能多捐点儿香火钱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想要多少。”大谢氏闭着眼,袖子里的手握成拳头,强忍了怒气,冷声问道。

    早在十几年前,大谢氏就对兰嬷嬷动过杀心,但是兰嬷嬷早做了安排,若她活着,还能用财帛堵住她的口,若她死了,那一定会吐口。

    “多谢夫人。”兰嬷嬷比了个数目,是算着大谢氏掌郑家中馈,能出得起但又不至于狗急跳墙的数目。

    大谢氏身上没带那么多钱,兰嬷嬷却是一早想好了,问大谢氏要了两样首饰,大谢氏虽然怒极,却也无法,只得照做。

    做完这一切,大谢氏一刻也不愿意多待,又怕小谢氏久不见她会起疑,快步先出了玉兰树林子。

    “还成。”兰嬷嬷将手中的金钏放进口中咬了一下,又转身对着阳光去看一只戒指上头嵌的那颗小宝石的成色。

    发了横财,心中正自得,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悄悄溜进林子里的人。

    溜进来的人是薛玉蓉,她方才一个人在寺中闲逛,远远就看见大谢氏形迹可疑,后头还跟了个婆子,虽说兰嬷嬷容貌比之十几年前变了许多,但薛玉蓉却前儿才在书院见过,因此当下就认了出来。

    她也说不清自个儿是什么心理,悄悄跟着二人进了玉兰树林,躲在一座大石头后面,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全。

    兰嬷嬷知道她是薛家女儿,拿着个威胁大谢氏,而且不是第一次了,那么以后,是不是还会这样?

    大谢氏已经走远,薛玉蓉躲在石头后面,一时想起太子赵棣,一时想起南平侯府,一时又想起忠义伯府……

    阳光给照在兰嬷嬷身上,拉出长长的影子,打在石头旁边的地上,因为角度关系,薛玉蓉能看到兰嬷嬷的影子,兰嬷嬷却丝毫见不着薛玉蓉。

    侧首从地上的影子判断,兰嬷嬷正仰头专心地看什么。

    薛玉蓉恶念横生,从自个儿头上拔下一支金簪,就着身后的石头,几下将原本就很尖锐的簪尾磨得更加锋利。

    攥紧金簪,一咬牙,迅速从大石后现身,从背后一手箍住兰嬷嬷,一手将金簪狠狠地朝兰嬷嬷的脖子扎下去!

    “啊……”兰嬷嬷骇然叫了一声,因为脖子上的利器,声音并不大。

    薛玉蓉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,扎了一下之后,眼见兰嬷嬷脖子血流如注,又见她不能言语,只道兰嬷嬷必死无疑,而且心头慌乱得无以复加,当即慌慌张张,跑出了玉兰树林。

    却不知,兰嬷嬷并没有被扎中要害的动脉,只是流血看着骇人。她没有看清杀人的是谁,只当是大谢氏狗急跳墙,要灭她的口,当下也不敢再呆在寺中,胡乱从衣摆上撕下布条包了伤口,硬撑着离了寺门下山。

    脖子上本来就有伤口,又走路下山,促进了周身血行,走到半路,兰嬷嬷终于撑不住,头一栽倒在了道旁。

    *

    郑安骑在马上,往白马寺去,他体态偏胖,在这种天气里出了满身的大汗,黏黏糊糊的很不得劲儿。

    不过上山是一定要上的。

    父亲郑平今儿有公务走不开,昨晚就切切叮嘱他,让他自己今天办完了事就赶紧去白马寺,好好和妹妹阿芙培养感情。虽说薛家是极要好的亲戚,但是阿芙是郑家的,不能让薛家抢去了。

    “少爷,那儿躺一个人!”

    忽然,跟着郑安上山的小厮指着道旁大喊了一声。

    郑安顺着看过去,只见地上横躺了个穿蓝布衣裳的老妇,背对着他们躺着,不知道是不是天热中暑了。

    小厮常年跟着郑安,知道主子是个最仁善温和的人,当下也不用郑安多吩咐,自个儿先前去查看了,“大娘,你还好吗?”

    这一看,不得了,小厮叫道:“少爷,这个人脖子上流了好多血!”

    郑安神情一凛,这么个年老妇人,想来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,人命要紧,当即也下了马,道:“救人要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