兰嬷嬷年纪不轻了,人却很清醒, 回忆起十几年前的事情, 就连细节也记得十分清楚。

    那一日薛、郑两家的女儿并在一起, 襁褓中的两个小婴儿一般的粉嫩团团, 一般的惹人喜爱, 初时大谢氏满眼怜爱, 说笑着慨叹两个孩子生得真像。

    兰嬷嬷见主子兴致好,便也跟着凑趣,夸两位小姐就同大谢氏和小谢氏一样,是天生的姐妹情分。

    也不知哪一句触了大谢氏的霉头,大谢氏立时就垮了脸色。

    兰嬷嬷能得大谢氏的看重,自也是个十分乖觉的人, 当即寻了个借口, 退出去了。

    等过了一阵再回去时,就见两个婴儿, 其中一个被剥了衣裳,只是炎夏并不会冷,那个光身子的婴儿不但不哭,反而手舞足蹈, 一双眼溜圆,天真无邪地笑着,手足乱蹬。

    兰嬷嬷眼神好, 瞥见那婴儿嫩藕似的一双小手上, 带着一双细细的金箍, 她记得清楚,自家小姐是没带金箍的。

    大谢氏似乎正要褪那婴儿手上的一双金箍子,只是婴儿胳膊肉滚滚的,不大好拿,看到兰嬷嬷进屋,脸上有惊慌一闪而没,继而指着旁边穿着衣裳的婴儿,道:“把薛小姐抱出去晒晒太阳。”这么说着,自个儿手上利落地给光着身子的小婴儿穿衣裳。

    兰嬷嬷看得清清楚楚,大谢氏抱起来的婴儿背上有嫣红的胎记,是薛家的女孩儿。

    她登时就糊涂了,应该是穿好衣裳的是自家小姐,大谢氏怀中光身子的是薛家小姐,为何大谢氏要反着说?

    恰好这时,船身重重地撞到了什么上面,船舱猛然一动,屋子里的人和摆设都四下摇晃。

    紧接着,就听到船工们喊“进水了”的声音。

    大谢氏方给怀中婴儿穿好了肚兜和里衣,正要放回摇篮,当下脸色一变,朝兰嬷嬷喝道:“快下船!”

    说着,却将怀中“郑小姐”放下,改而将另一个婴儿“薛小姐”护在胸口,匆匆出了舱门。

    “若太太没有将两个小姐的衣服对调,危难之时,又怎么舍下自己的孩儿去抱侄女?”兰嬷嬷说完当年经过,又加了一句。

    “胡说,全是胡说!”大谢氏这会儿丝毫不见慌张,听兰嬷嬷说完,有条不紊地道:“兰嬷嬷这些日子找到我,先是求我让她回府,我没应,又纠缠着想要钱,我也没搭理她。”

    说着,面带嘲讽地看着兰嬷嬷,道:“你当年被赶出郑家时就心怀不忿,如今过了这么多年,非但不知悔改,不念我们郑家宽厚,反而讹钱不成,就想搅乱我们家。”

    她说的理直气壮,条理清晰,那点子气愤也拿捏得恰到好处,郑平与小谢氏登时就信了八成。

    本来,一个是至亲,一个是多年前犯事的下人,于情于理都是大谢氏更可信,兰嬷嬷连一辩之力都没有。

    先头兰嬷嬷说话的时候,薛青怀对薛柏文耳语了一句,尔后两兄弟出了知客院,兵分两路去了。

    大谢氏反驳时,薛柏文先折返回来,将手中的两样东西呈给了父亲薛绍。

    “那么,敢问姨姐,这东西是什么?”薛绍冷笑,觉得自个儿从前真是低估了大谢氏,他都忍不住想信大谢氏的说辞。当下接过儿子递来的东西,将一块木板扔到地上。

    郑安不解其意,将那块木板捡起来,这才发现是一块松木的牌位,上面刻有生辰八字,一旁的郑平皱着眉头,道:“拿我看看。”

    郑安递过去,郑平看了一眼,就望向大谢氏。

    他想要妻子一个合理的解释,终归,这是他多年以来一直放在心上的妻子。

    大谢氏看到牌位面色不大好,紧抿了唇,想着怎么辩解,薛绍却不肯给她喘息的机会,又将一本账册样的簿子翻到其中一页,递给郑平:“你看。”

    郑平一看,上头一条一条列得清楚,记着大谢氏历次为这超度牌位捐的香油钱。

    再没有不清楚的了,郑平几度张嘴要说些什么,都没能说出话,换了片刻,沉沉地问道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兰嬷嬷的话尚且能驳,物证却是死的,也最抵赖不过,大谢氏心中知道自个儿赖不过了,再不发驳斥之语。只咬着嘴唇,望着郑平默默流泪。

    郑平疼她爱他,这些年来不管她做了什么,只要露出这副模样,郑平再没有不依的。

    但是眼下,薛家众人连着郑平父子,都是静静地看着她。

    大谢氏抽泣了几声,收了哭声缓缓说道:“是,这些年我一直都知道,掉进水里的是妹妹的女儿,而玉蓉,是我的女儿。”

    在场的众人都或多或少有了自己的判断,听到大谢氏亲口承认,众人仍然乍闻惊雷,面上震惊之色难掩。

    “阿芙!”小谢氏眼中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,捂嘴遮住自己口中的悲咽之声,心疼和内疚一起涌上了心头。

    薛绍与薛柏文的眼中也隐隐带了泪花,薛绍嘴唇微动,不发一言,一把将妻子和女儿都搂进了自己怀中。

    郑安手足无措,郑平则是满脸不解。

    只有兰嬷嬷十分快意,这桩事坐实了,薛、郑两家都不会饶大谢氏,自个儿就安全许多了。

    “妹妹,姐姐对不起你!”转头一看,到了这份儿上,大谢氏面上竟然还能持得住,转身去拉住小谢氏的手,面上满是内疚的神色,“但却不是这下贱的奴才说的那样。”

    小谢氏要抽回自个儿的手,大谢氏攥紧了些,紧接着道:“当时炎夏,穿上水汽又重,两个孩子身上都生了些痱子。”

    依大谢氏所言,她当时给孩子脱衣裳是因为给两个孩子抹了去痱子的药粉,因为两个孩子生得像,把衣服穿回去的时候穿反了,大谢氏直到下船之后才发现自个儿抱的是郑家女儿,那个时候兰嬷嬷已经抱着薛家女儿落进了水中。

    “当时船触礁漏水,下船的时候虽然急,却并不是全然地无措。”大谢氏看了兰嬷嬷一眼,垂下眼皮遮住眼中情绪,啜泣道:“我抱了手边最近的一个孩子,另一个孩子让兰嬷嬷抱着,仅此而已。”

    意思是说,当时并不是生死关头,她是就近顺手抱了一个,并不存在取舍谁的问题。

    “那……”小谢氏想问,那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直不说内情,但心底到底对大谢氏存疑,收回了自个儿的手。

    大谢氏到底与小谢氏是双生姐妹,立知其意,当即就道:“我替妹妹照顾孩子,孩子却掉进了水中,我担心妹妹悲伤过度,加上当时妹妹以为活下来的是自己的女儿,我心中难安,有口难开。”

    一席话说得众人无声,别说郑平与小谢氏,就连薛柏文都难辨其真假。

    薛绍是半点儿不信的,还有当年大谢氏在耳后点红痣,装小谢氏躺在他房中一事呢,“那玉蓉背后的伤疤呢?按姨姐所说,下船之前都只是在擦药粉、穿衣裳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……”大谢氏嘴一张,没有说出话来,她想起自己此前的说辞,是说的下船之前在做针线,船身动荡的时候,剪子伤到了薛玉蓉,与今日说辞却相悖了。

    大谢氏还没想好说辞,“哐当”一声,薛玉蓉歇息的屋子从里头被打开,大谢氏陡然一惊,回头去看,果见薛玉蓉站在门口,满面是泪,眼中是不可置信、拒绝接受,甚至看向大谢氏和郑平时,露出了嫌弃。

    恰此时,薛青怀回来了。

    他手中握着个物件儿,用一方帕子包着,他打开帕子,然后隔着帕子举起包着的物件儿——是一支金簪,成色还很新,嵌了宝石,簪尾有明显的新被打磨的痕迹,簪身上满是新鲜血迹。

    那是薛玉蓉的金簪,薛青怀去玉兰树林子里寻到的。

    “就是这个簪子伤了我!”兰嬷嬷先反应过来,她方才差点丢了一条命,被吓得狠了,逃走的时候十分仓皇。

    薛玉蓉顿时变了脸色,那根簪子的样式一看就是年轻姑娘的,而且她买的东西都是价贵的好物,到店里一问就能探知主人是谁。

    怕是逃不掉了,她哆嗦着嘴唇,颤颤巍巍地开口,“是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是我。”大谢氏阖上双眼,方才还半句都不肯认,忽然朗声吐了口,“是我临时对兰嬷嬷起了杀意,顺手抽走了玉蓉头上的金簪。”

    “你一向善良,走路连蚂蚁都不会轻易踩死,又怎么会……怎么会杀人?”郑平这般问,非是不信服于人证物证,只是难以接受而已。

    一句话认了杀人未遂,之前那些密不透风的辩驳言辞,瞬间便如飞灰消散,再难取信于人。

    大谢氏就像是卸了一身力气,周身委顿下来,听了郑平的话,冷笑了一声,“哈!”

    “你以为自己很了解我吗?”大谢氏的话里带着浓浓的嘲讽,伸手指着薛绍,勾唇一笑,“你还不如他了解我。”

    薛绍的柔情只给了小谢氏,但他待亲朋也很仁义,唯独对大谢氏带着冷意,大谢氏自己也明白。

    这一笑,薛绍皱了眉头,郑平与小谢氏都觉出些不对味儿来。

    “你喜欢的那些样子,都是我专门装给你看的,你看,你连这都看不出来。”大谢氏自说自语,像是无意识地梦话,看向薛绍的神情有些迷醉,“他英明神武,气宇不凡,才不像你这么糊涂。”

    当年是大谢氏最先遇到薛绍的。

    江南的暖春时分,姐妹两个坐车出门踏青,却是运气不好,半路上马车出了问题,两姐妹落在了半路上。

    谢家并非高门,出门不过带了两个丫头一个车夫,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一时没甚办法,只能分头拦别人的马车。

    薛绍当时年岁正盛,骑在高头大马之上,英气逼人,他只有一匹马,但大谢氏脸红心热,还是将他拦了下来。

    倒是个好人,虽然不能带人,却帮忙修好了车。

    如此一来,姐妹两个便与薛绍熟识起来。

    “凭什么,明明是我先认识,是我抓住的。”大谢氏吐出了多年的愤懑,又哭又笑,不住地摇头,“凭什么,明明我们长得一模一样,你哪里比我强了?”

    她的眼神很虚,像是看小谢氏,又像是在看虚空。

    虽只说了两句话,但话中的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。

    小谢氏满面震惊,她与薛绍初相识边言谈相契,而大谢氏与郑平之间,起初还是大谢氏更主动些……从来不知,大谢氏心中竟是这样的。

    郑平看看薛绍,又看看大谢氏,整个人像是一瞬间就垮塌了,神情灰败至极,像是靠着最后一点活气儿,硬撑着穿过月洞门,独自离开了。

    郑安眼圈赤红,看着母亲大谢氏欲言又止,最终叹息一声,朝郑平追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