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芙在御花园逛了一阵,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, 就回了元贵妃的临华殿, 回去的时候小谢氏似乎哭过, 眼周些微红肿, 元贵妃的眼眶也是微红, 也不知二人聊到了什么, 见她进去, 俱都止了声。

    阿芙没有多问, 只拿手握住小谢氏的手,小谢氏心中倍觉熨帖, 反手握住阿芙的手, 在她手背上拍了拍,示意自个儿没事儿。

    这时候,有宫女进来,轻声禀道:“皇上过来了。”

    那宫女神色平淡,其他宫人也丝毫不见慌张, 元贵妃更是寻常神色, 显然武帝驾临临华殿, 是一件很平常的事。

    “皇上金安!”

    阿芙跟着小谢氏给武帝请安, 武帝漫声叫了“起”, 按规矩不能直视天子容颜, 阿芙没有抬头看。

    只听武帝问道:“你昨夜背心睡热了咳了两声, 今日可叫太医来看了?”

    “太医看过了, 我无事。”在晚辈面前这般亲昵, 元贵妃有些不好意思,转了话题道:“皇上,这是阿芙,您还没见过呢。”

    元贵妃指了人,将薛、郑两家认女儿的事讲了一遍。

    武帝觉得新奇,来了兴致,道:“阿芙上前,朕看看。”

    阿芙上前,又行了一礼,趁着此时偷眼打量了一眼武帝,武帝的长相是典型的赵家人,高大健硕,和太子一看便是父子相,不过,和阿芙前世见过的却不大一样。

    她前世见到武帝时,已经是在她当了郡王妃之后,那个时候太子赵棣急病去世不久,武帝听信方术,常年服用丹药,面色异样的红润,但眼下两团青黑,龙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,走起路来蹒跚不稳。即便如此,后宫也还是一批又一批地进新人。

    武帝却也在打量阿芙,良久没有言语。

    “皇上,阿芙和我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像吧?”元贵妃没有注意到武帝的异样,看着阿芙笑问道。

    武帝也不知在想什么,有些失神,“像,像极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皇上要给什么作见面礼?”元贵妃笑着替阿芙讨礼,意不在财物上头,而是阿芙初回薛家,往来交际的层面与从前不同,若是武帝有所表示,便有利于阿芙站稳脚跟。

    “你啊你。”武帝从阿芙身上收回目光,对元贵妃无奈地笑笑,“自然要给的。”

    说罢,武帝叫了自个儿的总管太监王彬,报了一串物品名儿,无不是万里挑一的精品。

    元贵妃没料到武帝赏赐如此丰厚,当即提了衣裙,带小谢氏和阿芙一同谢恩。

    武帝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阿芙,话却是对元贵妃说的,“如今太子大了,你这临华殿也有些冷清,以后叫阿芙多进来陪陪你,也不必讲那些繁琐规矩递折子,到了宣武门,着人传声话就行。”

    元贵妃虽宠冠后宫,但前朝后宫都自有规矩,女眷们进宫总是需要提前递折子的,而武帝这意思,是说阿芙可以随时出入皇宫。

    这可比方才那些珠宝万物厚重多了,这般破例,元贵妃心头欢喜,但也有些迟疑,“多谢皇上,只是怕御史们……”

    “哼,谁敢。”武帝一锤定音,不经意流露出帝王说一不二的气势。转头瞥到元贵妃小几上喝了半碗的杏仁酪,眼中神色有些复杂。

    元贵妃以为他饿了,问道:“皇上可要用一碗?”

    武帝立时敛了眸中神色,收回目光看向别处,“杏仁酪润肺祛寒,听说还能保色颜不衰,你多喝些。”

    *

    濯鹿书院之中,大谢氏算着薛玉蓉下课的时间,找人将薛玉蓉请了过来。薛玉蓉是姑娘家,又与大谢氏十分亲近,因此并不像王承允那样在厅里与大谢氏相见,而是被叫到了大谢氏自个儿的专用的屋子。

    “姨妈找我什么事?”薛玉蓉进门,因为前几日认女儿的事,面色有些不自然,但喊“姨妈”仍是十分顺口。

    大谢氏脸上闪过一丝失落,很快恢复如常,“你这孩子,姨妈白疼你十几年了,非得有事才能叫你来?”

    薛玉蓉一怔,大谢氏的确一直对她很好,可以说不输薛绍与小谢氏,而且也一直坚持王云芙才是郑家的女儿,而她自己是薛家的女儿。因此面上的神色一松,像往日那般抱着大谢氏的胳膊,撒娇道:“这不是想着姨妈事务繁多,怕耽误了姨妈的正事儿嘛。”

    大谢氏打量着薛玉蓉,她身上丝毫没有父亲的影子,眉眼长相完全随了自己,连性子也差不多,于她自己而言,这就是怀孕的时候所能想到的,女儿最完美的样子。

    “玉蓉啊。”大谢氏拉住薛玉蓉的手,想了又想,还是忍不住问道:“假如——”

    大谢氏语气迟疑,薛玉蓉没等到下文,便问道:“假如什么?”

    “假如……”大谢氏将薛玉蓉瞧了又瞧,心中爱极了,终究是说道:“假如,你是姨妈的女儿,你觉得,好不好?”

    那日除了小谢氏和大谢氏,其他人都更喜欢王云芙,连一向跟自己不合的二哥薛青怀都争着抢着喊王云芙妹妹,虽然如今自己也还是薛家的女儿,但每在薛家看到王云芙一次,薛玉蓉就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她抢走了。

    大谢氏这话,触了她的逆鳞。

    “不可能!”薛玉蓉登时就从大谢氏手中抽.出自个儿的手,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,大声道:“我爹是南平侯,我姑姑贵妃娘娘,我将来还要做太子妃!你们郑家一个破落的伯府,参加宫宴的时候都是坐在最后面,我才不要做你的女儿!”

    薛玉蓉急的胸膛剧烈起伏,说完之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。

    “玉蓉……”薛玉蓉句句都扎中大谢氏的痛点,大谢氏心中酸楚至极,却又不忍心薛玉蓉不快,急急唤了两声,但是薛玉蓉头也不回,转眼就出了院子。

    大谢氏心中涌起巨大的失落,疑心当年自己做的对不对,但只是一瞬间,她的眼神就重新坚定起来。

    若不是自己当年那么做了,女儿便要像自己一样,事事不如人,憋屈地过日子。

    “谢夫子,书院外头有个婆子,说是您的故人,要见您一面。”当差的小丫头来通禀道。

    “婆子?”大谢氏皱眉,她乃是伯府夫人,哪里认识什么不像样的婆子,立即就回绝道,“不见。”

    那婆子形容落魄,的确不像是认识大谢氏的人,小丫头很怕挨骂,但是兜里收了婆子十个铜钱,还是硬着头皮,呈上一个信封,“那个婆子说,您看到这个,必然会想起她。”

    大谢氏随意一扫,脸色登时变得僵硬,丫头手里的信封,乃是她寄给兰嬷嬷的那一封信的信封,看上头封口蜡的痕迹,信已经被拆开了。

    外头那个婆子,是兰嬷嬷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薛玉蓉跑出桃李馆,回到自个儿在书院的屋子,摔碎了一地的茶杯、花瓶,半晌平复了心气儿,又觉得对大谢氏说的话有点过了,若是叫小谢氏与薛绍知晓了,必得罚她。

    想了想,决定去给大谢氏道歉撒娇,叫她不要说与小谢氏听。

    薛玉蓉回到桃李馆,往大谢氏专用的屋子走去,路上被小丫头拦住,小丫头道:“谢夫子正在见客,吩咐了不许任何人去打扰。”

    “我又不是外人。”薛玉蓉往周围看了两眼,并无丫头、婆子或者小厮、长随之类的,那大谢氏见的想必不是人物,因此格开小丫头的手,自顾自往里头走。

    “薛小姐……”小丫头还要再拦,薛玉蓉回头不耐烦地瞪了一眼。

    小丫头也知道大谢氏向来疼薛玉蓉,又想到她素日的脾性,顿时缩头缩脚,不敢再言语。

    薛玉蓉往大谢氏的屋子走去,走到半途,听到里头说的话,似乎气氛不大好。

    本该转身避嫌的,但是薛玉蓉忍不住心中的好奇,放轻了步子,蹑手蹑脚地沿着墙根儿溜到门边——

    “你来这里做什么!”大谢氏似乎很愤怒,但又死命地压抑着,“当年你拿了那些钱,答应再也不回来的!”

    响起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,应当是个婆子,“奴婢也不想啊,夫人,但是奴婢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。”

    大谢氏没有回答,那个婆子又道:“当年夫人将咱们家的小姐换给了薛家,这么些年都没被发现,想必夫人的日子定是称心如意的。”

    薛玉蓉脑子一懵,对“换给了薛家”有些理解不过来。

    却又听那婆子道:“只是可怜了薛家那个小姐,才几个月大,就替咱们小姐淹死在江水中了。”

    “住口!”大谢氏终于又出声,似乎隐忍不及,怒摔了什么东西,只听她声音里浸着万年坚冰一般的寒意,道:“你想要什么?”

    薛玉蓉脑子里乱乱的,诸多念头连续不断地涌出来,其中最清晰的,却是方才大谢氏问她的那一句“假如你是我的女儿,你说,好不好?”

    不,不是假如。

    她是大谢氏的女儿,是郑家的女儿,不是南平侯府的女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