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云芙醒来的时候,已经过了辰时, 乡间的阳光像泉水一样澄明, 空气中带着芳草的气息, 也不知哪家的鹅在追狗, 一时狗在底气不足地“汪汪”, 一时鹅又在雄壮威武地“嘎嘎”。

    她呆呆地坐在床上, 看着地上的被子和枕头, 又看看自己盖着的干净被子, 只记得昨夜心中苦闷,急喝了三杯酒, 其他的却是什么也想不起了。

    “呸呸呸!”王云芙想起自己喝酒的被子是被秦仁下药的那一杯, 下意识地做了吐的动作,又立即想起,这都隔了一夜了,哪里还会有事。

    薛二……那货昨天什么时候走的?自己没有酒后乱什么吧?

    “小姐,你起了吗?起了开一下门, 奴婢伺候您洗漱。”门外传来芳圆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起了。”王云芙应了一声, 下地去开门, 发现门窗都是从里头拴死了的。登时觉得, 昨夜肯定没发生什么, 毕竟自个儿还知道盖上干净被子, 拴好门窗呢。

    芳圆端着水进来, 看到地上的狼藉吃了一吓, 一边收拾, 一边道:“昨夜奴婢想过来给小姐守夜,但是奴婢敲了几下门,小姐都没醒,奴婢看门窗都从里头关着,就放心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虽说昨天看到自家小姐抱薛公子了,但要说会不会做下别的,芳圆还是相信王云芙不会的。

    “我昨夜是睡得挺香的……”王云芙想了一瞬,昨夜似乎做了个梦,梦到回到了前世,在山上见到一只野鸭子,她肚子里没有油水,痨得慌,而且那野鸭子啄了她的手指,她一气之下就抱着那野鸭子啃了几口。

    柴,没油水。

    连梦里的肉都没油水,其实说起来有点儿憋屈,却不知怎的,昨夜因秦仁逃离而带来挫败和烦闷,似乎都好了很多。

    王云芙想了想,觉得毕竟是梦到吃肉了,消了一点儿前世苦求不得的执念的缘故。

    *

    王承允收到了王云芙的信,立即去查了濯鹿书院的书库中,关于那本《芝兰集》的借阅记录。那是一本新书,而且濯鹿书院并不对外开放,能看到这本书的,无非自己是书院的人,或者,是书院中某人的亲朋。

    王承允本来做好了排查那些借书人亲朋的打算,没想到竟然意外的顺利,直接就在借书记录中找到了和那一条带着“福”字的批注相同的字迹。

    ——那是忠义伯伯夫人,也是书院女子院的夫子之一,大谢氏的字迹。

    而且他查过了,王家当年捡到王云芙的时间和地点,忠义伯家都对得上。只是王家和郑家素来没有交情,对于郑家是否有走失过女儿,却是全然不知,其实也不大好问。

    是以,王承允提前留意了大谢氏授完课的时间,掐好了点儿,等在路上,“谢夫子,晚学生王承允有事想请教,谢夫子可否移步赐教。”

    大谢氏抬头,打量眼前的年轻人,穿一身澜衫,挎着个书篓,行止之间十分有礼,她记得这好像是王侍郎家的公子,前几日和别家夫人闲聊时听了一嘴,据说王侍郎多半就是下一任的尚书了,入阁也不是没有可能。

    “我身为夫子,授业传道是我的本分。”大谢氏笑一笑,看起来十分亲切。

    王承允也在暗中打量大谢氏,大谢氏是女生院的夫子,和他几无交集,而且他平日里闷头读书,并不大关心旁人,因此以前没怎么注意大谢氏的容貌。此时看来,大谢氏同王云芙确然是有两分像的。

    大谢氏道:“去桃李馆吧。”

    桃李馆是夫子们休息、议事的所在,王承允想着虽然不是独处,但他今日也只是个试探,倒也无妨。他垂下眼皮,恭声道:“谢夫子请。”

    两人进了一间小厅,却是巧了,并无他人,只小丫头见有人来了,端了两杯茶上来,又下去了。

    “学生是礼部王侍郎家的长子王承允。”王承允先自报了家门,又道:“学生因某些缘故,想知道一种花的品种,却是问了许多花匠,翻了许多书都遍寻不得,前几日有人告诉学生,谢夫子喜欢花,学生便想来请教一番。”

    说着,从书篓里拿出王云芙那一方小儿肚兜,递给大谢氏,“不知道这上头的花样,是什么花?”

    大谢氏先还是个笑脸孔,搁下手中茶杯,伸手去接那一方肚兜,谁知看了一眼,整个人顿时如遭雷击,脸上的神情怎么都维持不住。

    王承允拿出肚兜开始,目光就锁在大谢氏脸上,此时讲她的神情尽数看在眼中,明显是识得这肚兜的,只是,眼中的神色很是复杂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,这东西,你是从哪里,哪里得来?”大谢氏拿着小儿肚兜,手有些抖,连话都说不顺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谢夫子可认得,这是什么花?”王承允不答,亦装作不懂大谢氏的反应,只追问大谢氏那上头的花。

    认得,怎么不认得……那小儿肚兜是大谢氏亲手所绣,上头的花是她嘴喜欢的金茶花,是只有桂地独有的花。

    昔年怀孕,因已经有了个儿子,便想着或许这一胎是个女儿,儿子长相脾性皆像丈夫,甚为不合大谢氏的意,大谢氏满心期待女儿能像她自己,在怀孕六七个月的时候,亲手绣了许多小儿衣裳,其中就有这一方肚兜。

    后来有一日,女儿穿着这一件肚兜,发生了那件事……

    这些年大谢氏心中有愧,有怕,有时候午夜梦回,也会梦到一个小小的婴孩儿,被河水泡的灰白肿胀,不住地问她,为什么?为什么?

    只是十几年过去了,即便心中不安,也过了这么多年。

    大谢氏脑中,不停地闪过妹妹小谢氏的脸,侄女儿薛玉蓉的脸,还有南平侯薛绍,自己的丈夫郑平……

    是认,还是不认?

    “夫人,我今日到附近办事,就想着过来接你一同回家……”大谢氏心中正天人交战,门外响起了忠义伯郑平的声音。

    郑平是个胖胖的中年人,外表和孙达是一个类型的,只不过孙达是个藏奸的,郑平却是表里如一,性憨脾气好,而且是出了名的疼妻子。

    郑平一边说着话,一边就往屋里走,看到大谢氏了,脸上便堆起一脸的笑意,走过去道,“夫人看什么,看得这么入迷?”

    凡是大谢氏喜欢的,郑平都喜欢瞅上两眼,这本是个习惯,但是此时一看,却是跟着大谢氏一样,整个人都呆住了。

    不过顷刻之间,郑平的眼圈便红了,紧紧地抿着嘴,两颊的肉不住地颤抖,似乎辛苦地忍着哭意,低低地道:“囡囡,我的囡囡……”

    忽而又意识到还有外人在,郑平看到王承允手中,犹打开着的书篓,又看了看大谢氏手中的帕子,哽咽着,道:“你怎么有我家囡囡的东西?”

    王承允心中长舒一口气,起身作揖,“容学生禀来。”

    *

    薛青怀从王云芙那里拿到了穗姑姑那副木雕假牙,回家和薛柏文两人研究半晌,毫无头绪。还是薛柏文提醒他,让他去濯鹿书院,问一早就过去了的小谢氏。

    母子两人看了半天,却也是没个定论,最后小谢氏收了那东西,道:“这东西多半和二十年前的旧事有关,等我过两日寻个理由去见贵妃娘娘,问问她。”

    薛青怀也觉得只有如此,和小谢氏说了两句话,到底昨夜耗费太多精神,这会儿已是十分疲累,便打算回家。

    却不想,听到了王承允和大谢氏的对话。

    【下】

    二十年前,大梁的皇帝是当今武帝的亲哥哥,当时的皇后姓陈,如今濯鹿书院所在的这一带便是陈皇后的甘泉宫。不过当年的宫殿建筑早已在陈皇后自焚时被烧了大半,灭了火以后,武帝便将这一带圈起来,从此不再属于后宫,而是并入了如今的书院范围。

    此时书院的马球场中,两拨女学生穿着骑服,牵着坐骑,在球场门口对峙起来。

    为首当先的两人,一个是南平侯家的薛玉蓉,一个是承恩侯家的嫡长女魏茹,

    “魏茹,我们今天好不容易凑齐了人,要全队练习。”薛玉蓉脸上挂着淡淡地笑,语气十分骄矜,并不是和对方打商量。

    “呵,凭什么?”魏茹冷笑一声,“我们先来的。”

    薛家的显赫自不必说,魏茹家这承恩侯的爵位乃是因武帝的生母而得,也就是说,魏家是武帝的外家。

    因此,论皇亲国戚的尊荣,魏家绝对是数得上的。

    两人面对面地站着,谁也不肯让谁。

    薛玉蓉手中马鞭甩到门柱上,冷笑道:“你不肯走就算了,那咱们就这样耗着吧,谁也别练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!”魏茹被薛玉蓉那一鞭子抽起来的尘土沾到了衣角,顿时也来了气,也将手中马鞭放开,准备以牙还牙。

    “算了,小茹……”魏茹那一队里有个姑娘上前两步拉住了她,小声道:“算了,都说她是未来的太子妃呢,咱们且让一回罢。”

    魏茹闻言,想起了那个传言,虽是不情愿,到底咬牙收回了鞭子,气呼呼地转身往回走。

    薛玉蓉隐约听到了对方说什么,心中一阵得意,面上几乎忍不住。

    太.祖在世的时候和薛家老侯爷极为亲近,曾经说过将来要把老侯爷的长孙女,迎为他老赵家的长孙媳。

    这算起来,太.祖的长孙就是如今的太子,这薛家的长孙女自然是她薛玉蓉。

    虽然至今都还没有旨意下来,但是姨妈大谢氏说过,当今圣上最是孝顺太.祖,当政以来从来没有违过□□时下发的旨意,因此,将她封为太子妃不过是早晚的事儿。

    平日里或是羡慕魏茹或是嫉妒魏茹,或是单纯不想喜欢魏茹为人的,见魏茹竟然认怂先走,自然心中觉得快意,张嘴就奉承起薛玉蓉来,一会儿说薛侯爷得皇上信重,一会儿说薛玉蓉将来前途无量。

    薛玉蓉平时听多了各种奉承,但是好听的话总是听着舒服的。

    恰这时,有小丫头跑过来道:“太子殿下到书院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表哥来了?”薛玉蓉顿时眼前一亮,也不管身后的同窗们,往小丫头来的方向一路跑去。

    *

    王承允与郑平两人互相对了许多细节,发现都能合上,王承允还好,郑平却是抹了两把老泪,不惑之年的人抹泪,格外叫人心酸,不过郑平是因为觉得王云芙就是自个儿的女儿,心中惊喜交加,他抓住大谢氏的手,连连道:“夫人,咱们女儿找到了……我就说,我当年就觉得女儿肯定福大命大!”

    大谢氏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,什么话都没说,只管垂着眼皮流泪。

    一墙之隔的薛青怀将几人的对话听了个全,心中震惊亦是无以复加。

    王云芙竟然是郑家十几年前失去的那个女儿?

    当年大谢氏和小谢氏几乎同时怀孕,前后脚地各自生了一个女儿,大概是因为大谢氏和小谢氏是双生姐妹的缘故,两个小女孩儿也生得很像,长到大半岁时,若不是看胎记,连各自的亲生父母都分不清谁是谁。

    那时候薛青怀已经四岁左右,唯有他总是能一眼分出来谁是薛家小女,谁是郑家小女,但是因为薛青怀每次见到两个小女孩儿时,她们都是穿着各自的衣裳,被各自的仆人抱着,任谁都能分出来,因此薛青怀说自己能分辨,大人们并不当一回事。

    那一年夏天,因为谢氏两姐妹多年未见父母,又新添了外孙女,薛、郑两家一同乘船下江南,去拜访大谢氏和小谢氏的娘家,当时薛柏文和郑家长子已开蒙念书,便留在京中读书,薛青怀却因为年纪小,又皮的很,跟着一同前去。

    薛青怀至今记得那一天的情形。

    大船行在运河中,两岸青山连绵,江水长,碧天远,风物与京中相去甚远,薛青怀瞧着很新鲜,一直站在甲板上玩。只是六七月的天变得快,片刻之间就乌云密布,紧接着暴雨突至,起风起浪。

    薛青怀那时候还小,有点儿怕,便要去找娘亲小谢氏,但是小厮说:“夫人晕船,这会儿身子不舒服,二少爷乖乖地,让夫人睡一会儿。”

    薛青怀虽然失望,但也懂事,便转要去找妹妹玩,那个才半岁的小妹妹,胖嘟嘟、肉呼呼地,小手小脚还有小脸蛋,捏起来手感好极了。

    “二少爷去了也同郑家妹妹玩一玩吧?”小厮给薛青怀换干净衣裳,道:“夫人不舒服,老爷在照顾夫人,郑侯爷就让把咱们小姐抱过去,同郑小姐一起照顾。”

    忽然之间,船身陡然一晃,像是被什么巨兽踢了一脚似的,紧接着就响起船工慌张的声音:“不好了,船触礁了,进水了!”

    船上顿时充满了恐慌,丫头婆子们来回乱窜,薛青怀那时候到底还小,记忆中是由小厮带着,乘了小船上岸的。

    等他再见到所有的薛、郑两家的主子并下人时,已经是在船触礁的地方左近的镇子上,他高高兴兴地要去扑进薛绍的怀中,却敏感地发现气氛不太对。

    郑平和大谢氏两口子在抹泪,小谢氏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婴孩儿,也不住地流泪,南平侯薛绍的神情十分沉重,见薛青怀平安无事,都来不及安抚小儿子,就命人将他带出去。

    薛青怀离开房间时,听到薛绍对着下人们发了一连串的指令,似乎是要搜寻什么。

    当天夜里,小厮偷偷告诉薛青怀,在下船的时候,郑家的女儿和奶妈一同落到河里,不见了。

    薛青怀当即就被吓到睡不着觉,担心自家的小妹妹也会不见,哭着闹着非要去看一眼妹妹,小厮怎么哄都哄不住,无法,只得带到小谢氏的屋门口去。

    这一看,却闹得更凶了,“这不是我妹妹,这是郑家表妹!”

    小谢氏平常极有温柔耐心,这一日却身乏心累,更兼姐姐的女儿生死未卜,实在无力招架小儿子的荒诞闹腾。

    先还柔声问薛青怀为什么那么说,薛青怀说不出个所以然,只嚷嚷着“说不是就不是”,南平侯薛绍是个护妻的,见状往薛青怀屁股上打了几巴掌,拧起来扔回他自个儿屋里了事。

    再后来,连当地官府的力量都借用了,找到了郑家那个奶娘,却没有找到郑家小姐,一个几个月的婴孩儿,落尽暴雨中的江河中,谁都觉得,必死无疑。

    薛青怀早慧,敏锐地觉得,不能再提娘亲抱着的是郑家表妹,而不是薛家小妹妹。

    只是,他从此再也没有亲近过“薛玉蓉”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因为需要静养,舍妹现下正在城外的庄子上养病。”王承允端方有礼地回答了郑平的所有问题。

    “什么病?严重吗?我立即递帖子请宫中的太医出来。”郑平一听在养病,顿时就紧张得直搓手。

    不待王承允回答,他自个儿先说道:“我今日就去接她回来!”

    薛青怀眉头一挑,返身去找小谢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