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芙方才惊马之时出了一身虚汗,这会儿教风一吹, 顺着脸颊滚落, 乍一看, 像泪水似的。

    “谁让你骑这匹马的?”

    薛青怀脸色沉肃, 语气似乎压抑着什么, 是阿芙从来没有见过的神色, 仿佛从前那些嬉笑怒骂都浮于皮肉,今日这般神情却是由心而发。

    无端地让人害怕。

    阿芙有些懵,有些无措,不知道哪里就惹到了薛青怀。

    薛青怀说完这一句,似乎并不期待有人回答,转身去检查那匹马, 那匹马在原地不安地踏来踏去, 嘴角开始吐白沫。

    “青怀……”宋溪亭上前,想要帮忙。

    “不许你碰它!”薛青怀忽然对宋溪亭暴喝一声, 宋溪亭动作一滞,在原地停了片刻,没再坚持。他转过身,指着救阿芙时骑的那匹马, 对阿芙道:“你骑马吧,咱们先回去。”

    看起来神色很平静,但周身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, 透出点惨淡的意味。

    薛青怀与宋溪亭, 连着那匹马, 似乎有什么过往,但阿芙一无所知,她发现自己对薛青怀的了解,还不如茶楼里闲磕牙的、对各门各户的闲事如数家珍的茶客多。

    她方才被惊马颠得太厉害,这会儿身子还有些发软,骑马确实比走路更合适,当下也不矫情,回到宋溪亭的马旁,准备踏蹬上马。

    “等等。”宋溪亭叫住阿芙。

    十几岁的姑娘,生得少有的清丽脱俗,却一点儿都不娇气,方才生死悬于一线,他来的时候,她正极力控马。这会儿得救了,也一滴泪都没有,好多男学生都没有这般硬气。

    宋溪亭叫住阿芙,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细葛布手帕,“手伸出来。”

    阿芙的思维有些没缓过来,愣愣地伸出自己的双手,方才惊马时勒缰绳太过用力,这会儿两手的掌心都被磨破,全是未干的鲜血。

    “我这手帕是干净的,还未用过。”宋溪亭低声说了这一句,小心而专注地替阿芙包扎起左手。

    他眼中明明满是伤怀,却还是一如耐心而又温和,怪不得书院那么多女学生喜欢他。

    宋溪亭替阿芙包扎了左手,道:“把你的也给我。”

    阿芙用左手掏出手帕,递给宋溪亭,宋溪亭便依样给阿芙包了右手。包好之后,扶着阿芙上了马,自个儿牵着缰绳,步行着出了树林。

    马球场上聚了不少人,薛柏文不知从哪里赶过来,正准备翻身上马进林子找阿芙,看到阿芙回来,大松了一口气,连忙朝她跑过来。

    宋溪亭放下手中缰绳,对薛柏文点个头,算是打过招呼。

    两人一个是探花郎,在书院教策问;一个是南平侯世子,负责教骑射,都是京中年轻一辈的才俊,站在一起十分养眼。

    两人说了点儿什么,薛柏文朝林中薛青怀的方看了一眼,沉沉地叹息一声。

    阿芙下了马,像宋溪亭道谢:“宋夫子,今天谢谢您了。”

    宋溪亭轻轻摇摇头,抬脚要离去了,又回身加了一句:“青怀不是生你的气。”说罢苦笑一声,“要生气也是生我的气。”

    “阿芙,你没事吧?”薛柏文看到阿芙手上的两方沁血的手帕,眼圈立时就红了,神情也跟着声音一道放柔,眼中满满的心疼,问:“阿芙能走吗?要不要哥哥背你。”

    阿芙手上只是破了皮,其实伤口不深,原本觉得自己经历过死亡,这点小伤不算什么,但是被薛柏文这么一问,却忍不住眼中一酸,好像心中温软了,对原先忽略的疼痛和委屈都敏锐起来。

    有人疼了,才可以撒娇和委屈。

    “哥。”阿芙应了一声,鼻音有点浓,点点头:“有点疼。”

    薛柏文将阿芙和薛玉蓉都当成自家妹妹,但是和薛玉蓉锦衣玉食、万千宠爱比起来,阿芙这十几年实在太过波折,心中便对阿芙多两分心疼。当即就背对阿芙,弯下腰,“来,哥哥背你。”

    “不用,我能走。”阿芙有点儿不好意思,薛柏文这是把她当几岁的小姑娘了。

    薛柏文长相随了薛绍,身姿笔挺,五官俊秀,不像那种膏粱锦绣养出来的玉面公子哥,而是多了几分硬朗的气质,这般长相配上显赫身世,在闺阁之中也颇有些拥趸。

    原本看热闹的女学生们,见是薛柏文的妹妹,立时热络了些,有几个性子外向的,当即就凑到阿芙身边,各种表示关心。

    薛玉蓉只比薛柏文晚一步到,脸上挂着泪水,过来挽阿芙的胳膊,面上带着泪水,“阿芙,我刚刚吓死了,你没事就太好了……”

    阿芙不动声色地避开,道:“我没事,手破了一点儿皮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薛,薛,薛夫子。”离得远一点的女学生中,响起一道娇娇嫩嫩、柔中带怯的声音,“我,我是和阿芙住一起的。”

    阿芙与薛柏文循声看过去,是之前请假回家的沈书玉,娇娇怯怯地站在那里。

    沈书玉说着话,耳朵尖红通通的,见薛柏文看她,越发脖子一缩,阿芙疑心她又要开始掉眼泪。没想到沈书玉继续道:“我会……会照顾阿芙的。”

    既是合住一屋的,自然应当打好关系,而且沈书玉入学更早,可以带一带阿芙,薛柏文想了一瞬,立即对沈书玉爽朗一笑:“那就谢谢你了。”

    这下,沈书玉连脸也红了。

    阿芙眉头一挑,在沈书玉和自家哥哥之间看了个来回。

    薛柏文问清了阿芙确实无事,便叮嘱薛玉蓉请太医,然后入了林子去寻薛青怀。阿芙对薛玉蓉存疑,懒怠敷衍,只作一个精神不济的样子,往自己的寝卧走。

    看热闹的人很多,阿芙没有注意到人群里的于沁雪,但是薛玉蓉看到了。

    薛玉蓉原本跟在阿芙身后,于沁雪却向她迎过来,错身而过的瞬间,薛玉蓉听她道:“我们聊聊吧。”

    昨夜,薛玉蓉去马厩换马出来,正好遇到于沁雪要进马厩,半夜三更,总不是要骑马溜达。

    马是她换的,其他的手脚想必是于沁雪做的。

    “好。”薛玉蓉应声,从头至尾神色都没变过,仿佛两人根本不曾对话。

    *

    阿芙回了自个儿的寝卧,大谢氏小谢氏也听了消息赶过来,两人一番嘘寒问暖,大谢氏只顾心疼抹泪,倒是小谢氏请了太医,仔仔细细地替阿芙处理了伤口。

    沈书玉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说话,等到阿芙的阿芙的家人走了,她将手绢绞来绞去,期期艾艾半晌,突然道:“对不起!”

    阿芙诧异了,她前世可从没听沈书玉对自己说过这句话。

    沈书玉没有得到回应,扭扭捏捏半晌,又道:“哎呀以前都是我不好。”

    阿芙想了想,和沈书玉只是互相看不惯,其实好像没什么梁子,当下诚恳问道:“你……哪儿不好?”

    “我也不知道我哪儿不好,但是反正以前都是我不好,以后我会对你好好的,你千万不要告诉你哥!”沈书玉噼里啪啦说了一串,眉毛撇成倒八,微微瘪着嘴,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水汽。

    一边要哭不哭,一边还吩咐小丫头打热水来给阿芙洗手,像一个受了委屈却还要操劳的小媳妇儿。

    阿芙明白了,沈书玉这是为了她哥薛柏文,忍辱负重,能屈能伸。

    她到底两世为人,哪里还能和沈书玉争那点儿小姑娘的意气,而且怕沈书玉当真哭出来,将沈家三座小山一样的三胞胎招惹过来,连忙道:“你放心,我绝对不在我哥面前说你坏话,”

    阿芙发现沈书玉是个特单纯的姑娘,她这么保证了一句,沈书玉立即就喜笑颜开,抱住阿芙的胳膊蹭一蹭,“阿芙最好了。”

    想着沈书玉进书院起码一年了,阿芙问道:“书院有没有什么马,是我二——”说到这里一顿,想起在树林里薛青怀的反应,改道:“是薛青怀不许人碰的?”

    沈书玉当即就道:“有的,那匹马平时养在书院,薛二公子隔三差五就去喂马,还亲自给马刷毛,从来不许人骑乘。”

    阿芙确认自己骑的那匹马是普通马,并不是什么稀世名驹,薛青怀如此宝爱那匹马,必然有什么缘由。便又问道:“你知道原因吗?”

    “唔……”沈书玉想了片刻,犹豫道:“我也不清楚,只听说那是昭郡主的马。”

    昭郡主李芸桐,不论前世还是今生,那都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。

    *

    夜半,月明星稀,坤和院里一片静悄悄,女学生们都已经睡熟。

    阿芙躺在床上,想着惊马的事,因为薛青怀,她没能去检查马到底为什么受惊,也不知道薛玉蓉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。

    想起当时薛青怀的神情,阿芙心中有些闷。醉园初见时,薛青怀非礼她,端午再见时,薛青怀帮她,再到后来和薛家认亲,薛青怀笃定她就是薛家女儿,一力站在她这边……但是都抵不过那匹马,那匹昭郡主的马。

    阿芙心中有点怅然,但也并不过多纠结,薛青怀又不是她真正的二哥,怎样做都算得他的本分。

    月上中天,阿芙终于困意来袭,阖上眼皮,混沌睡去。

    迷迷蒙蒙中,听到有人敲了两下窗,然后轻声唤她,“阿芙,你还疼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