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云芙看到剪绺装成老人偷东西,本是一时好心,才去提醒那被偷的小姐,没想到那小姐转身过来,竟是她从小到大的死对头——京卫指挥使同知家的小姐沈书玉。

    她和沈书玉自小就不对付,头一次见面时,两人一同玩耍,沈书玉被石头刮破了一星油皮,立时噘嘴耷眉,眼泪哗哗流,王云芙嫌她矫情,喊她“哭包”,她这一喊,沈书玉索性嚎啕大哭起来。

    不多会儿,沈书玉的三个哥哥闻声而至,沈家的几位公子是三胞胎,小小年纪就肌肉虬结,个个都壮的跟黄牛似的,几人将王云芙围住,铜铃眼瞪得溜圆,王云芙差点以为他们要将她剥了皮下油锅。

    虽说沈家的几个小子并没有为难王云芙,弄清楚原因后还和王云芙道了歉,但是天地良心,那几个满脸横肉的小子笑起来更可怕,王云芙当场就被吓哭了——王云芙每每想起便觉得丢脸。

    自此,王云芙和沈书玉结了仇,每次一见面,你嫌我矫情,我恶你粗蛮,相看两生厌。

    沈书玉转过来看到王云芙,未语先皱了眉头,微扬起下巴“哼”了一声,明显地透出嫌弃。

    王云芙一时也有点后悔,暗道自己多管闲事。

    两人这般僵持着,谁都不愿意开口,倒是沈书玉的丫头指着沈书玉的腰间,惊呼道:“小姐,你的荷包呢?”

    沈书玉低头看向腰间,原本挂着荷包的地方空空如也,只留下一段系荷包的彩绳,当即微张了嘴,满脸讶然

    王云芙一看,那剩下的彩绳约有两寸长,断处十分齐整干净,显然是新被利器齐齐剪断的,顿时心中有数,朝那白须老人喊话,“老人家,请留步!”

    那人知道自己恐怕是败露了,听到王云芙喊他,只装作耳聋,加快了脚下的步子,不住地往醉园门口去。

    芳圆早得了王云芙吩咐,这会儿见机,往老人前头一站,双手平展挡住了去路。沈书玉立时明白了王云芙的意思,双手提裙,迈着小碎步小跑到老人跟前,道:“把东西还给我。”

    沈书玉长得娇怯怯的,声音亦是如初生的雏鸟般柔嫩,本是理直气壮地讨要,听起来倒像是小孩儿撒娇,毫无威慑力,直听得王云芙牙酸。

    那剪绺欺沈书玉面嫩,又寻思着另一个也不过是小姑娘,遂扬声耍赖,“你们穿金戴银,体体面面的贵人小姐,没耍子了就逛逛园子,怎的来欺负我一个老头子?”

    这说的,倒像是王云芙和沈书玉仗势欺人,沈书玉心中动气,眼眶立时就红了。王云芙怕沈书玉又要哭,不待她开口,自己走到剪绺跟前,冷声道:“趁我们好好说话,赶紧拿出来。”

    剪绺只当沈书玉软和好拿捏,暗自往牡丹花圃那边看去,见同伴还在,暗忖自个儿跑得脱,于是十分硬气,“醉园这么大,人这么多,谁知她自己搁哪儿掉了,或者被谁偷了去?你说在我身上,怎的,要不你来搜一搜?”

    剪绺往沈书玉跟前凑,作势要脱衣裳,沈书玉小脸涨的通红,吓得后退一步,剪绺便趁机往前,打算走两步就撒腿跑起来。

    王云芙冷笑一声,眉眼不兴,身子轻巧一旋,抬腿一脚踢到那剪绺的背上,剪绺往前猛然一栽,不过他也有两手功夫,晃了两下,并没有摔倒,还借力往前跑了几步。

    剪绺方才歪倒时,怀中掉了个颜色鲜亮的荷包出来,沈书玉的丫头一看,连忙道:“小姐,果然被他偷了!”

    沈书玉没有接荷包,而是皎着手指紧张地看着王云芙和剪绺。

    王云芙不意剪绺也会功夫,让那剪绺往前窜了几步,她正想寻个趁手的东西做武器,没想到斜刺里过来一个布衣男子,男子身手敏捷,两三个起落之间就将剪绺踩在地上。

    剪绺抬头,满脸惊讶,“大……”只说了一个含糊的字眼,男子踩在剪绺背上的脚加了两分力,剪绺顿时惨叫出声,继而,男子背对众人朝剪绺做了个威胁的动作,剪绺瞬时蔫了下去。

    “多谢公子。”王云芙向布衣男子道谢,男子转身,问道:“小姐受伤了不??俊

    明明是温和至极的语气,王云芙却无端地打了个寒颤,她抬眼看眼前的人,顿时如遭雷击——眼前的男子高大魁梧,生得浓眉大眼,虽着一身布衣,却难掩天生贵气,倒似微服出游的哪家贵子。

    这是新帝!

    不,准确地说,是前世登基为新帝,从头到尾对自己无情无义,但眼下还只是街头混子的秦仁。

    秦仁含笑看着王云芙,他深知自己相貌堂堂,又兼身手俊,很易得女子的欢心,只不过眼前这绝色姑娘衣服首饰都不普通,想来是官家女儿,怕是难以得手。

    他家中贫寒,自己也无甚长处,昔年在昌州时,同庙里面的和尚学了一身俊功夫,但他不愿意做护院或力夫这等来钱既慢、又下贱的差事。好在他擅长交游,到京城认识了一帮好汉兄弟,纠结起来干这无本生钱的买卖,专挑有钱人下手,很快就吃香喝辣,十分顺心如意。

    今日本是和那剪绺搭档而来,按原计划,剪绺若被追、被抓,秦仁应当去造乱子,让剪绺逃脱。不过秦仁方才见到王云芙,改了主意。

    以秦仁的经验来看,但凡思春的女子,无不憧憬威武雄健的男儿,况且英雄救美自古最易动人,是以,他舍了剪绺,要在王云芙面前卖个好。

    “小姐?”秦仁见王云芙低头不语,心中笃定她是起心动念,含羞而已。

    王云芙心中深恨,但因着前世死后漫长的漂泊,此时心中冷静得很,还有许多事情未解,若要报仇,并不急在这一时。

    沈书玉走到王云芙跟前,捏着荷包站在那里,微微别开脸,侧对着王云芙,气哼哼地道:“你别以为帮了我,我就会——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王云芙早已没了从前的小孩子气性,随便应了一声,转身就走。

    “哎,那个,你……”没有预料中的呛声,沈书玉站在原地,浑身上下老不自在。

    秦仁见王云芙果决地走远,连个回眸都没有,他头一回受此冷遇,一时有些懵然,心中反而被激起一股不屈的欲.望。余光瞥见地上躺着一枚花筒簪,应是王云芙方才掉落的,双眼四下一顾,悄悄捡起来放进了自己怀中。

    这时醉园中的伙计们也赶了过来,合力将剪绺绑了,有管事朝沈书玉安抚道歉,又朝秦仁道谢,秦仁假模假样地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,拿眼儿溜着王云芙的背影,自散去了。

    沈书玉忽然听到伙计提了一嘴“方才看见薛公子来了”,粉白的脸颊染上几分酡红,带着丫头就要往那头去。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了什么,又折回来,走到被绑成麻花的剪绺身旁,举起手帕半遮了自己的脸,狠心往剪绺身上踹了两脚,嘴里小声骂道:“你个……你个坏家伙!我打死你,打死你!”

    只是她从来没干过这种事,力气忒小,声音亦如蚊?龋?约阂晕?鹊蒙戏讲磐踉栖锦呷说男缀萘耍?潜货叩募翮溉醋??防矗?易帕焦杀茄??谇嘧乓槐叨?劭簦?H坏乜醋潘??醚凵裎仕?谧鍪裁础

    沈书玉呆了呆,委屈地看着剪绺,终是拉着丫头寻“薛公子”而去。

    于沁雪先时站在识音阁二楼的窗边,见秦仁连个眼风都不扫过来,便下了楼,站在识音阁楼下。然而直到秦仁离开,眼光也始终在王云芙的身上,连个余光都不曾给自己。

    一旁的丫头劝道:“小姐,咱们回去吧,方才老爷遣人过来传话,说家中来了客人,让您回去见一见。”

    于沁雪冷笑一声,果真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,后娘不安好心给她寻的烂亲事,亲爹竟也如此上心。

    *

    王云芙到底磨砺了许多年,转过牡丹花圃没多久,就又恢复了心情。往办宴的地方回走时,半道上见自家二妹王云兰在一个双层盖的六角亭子里赏景,便也走到亭中。

    她前世太浑噩,这辈子不想如前世那般悲惨,起码要少结仇,多结善。何况,她记得自己从前虽跟章氏不和,但与王云兰一起长大,有几分姐妹情。

    “二妹。”王云兰听到王云芙的声音就生硬地转过头,假装没看见。王云芙步入亭中,又唤了一声,“二妹,你以后都不理我了吗?”

    “你若真当我是妹妹,又怎会那样对我?”王云兰听到这句,忍不住质问道:“你明明知道我对宋夫子……”

    王云兰说到这里停住,看了一眼芳圆,王云芙立即朝芳圆示意,芳圆便跟王云兰的丫头一同退出了亭子。

    王云芙愣了一下才想起,王云兰在濯鹿书院念书,而那位“宋公子”是濯鹿书院的山长宋溪亭。心中想起自个儿上巳节干的事儿,还真是没法开脱。

    王云芙心里暗骂自个儿从前又蠢又坏,嘴上却道:“二妹,你误会了。”

    王云兰冷哼,“什么误会?婉儿都看到了,你派了丫头去约宋夫子,约他倒河边相见!”

    王云芙心中转了许多个年头,“那是丫头认错人了,我要约的不是宋公子!”

    “那你说,你本来约的是谁?”王云兰显然不信。

    王云芙想着那日在场都有谁,怎么说一个能圆的谎,忽然福至心灵,拿团扇遮住脸,半含了娇羞,道:“我要约的是,是薛二公子!”

    “你想,那天宋公子根本不在河边,在你们来之前,只有我和薛二公子在。”见王云兰还是不信,王云芙又道:“我约的确然是他。”

    前朝的皇室有胡人血统,中原大地尚胡风,于男女交往上十分开化,年轻男女彼此有意,再禀了父母,很是寻常。如今改朝换代了,但民风依然如故。

    是以,王云芙若心悦薛二公子,大白天的约了在河边见面,也不算十分逾矩。

    “果真是他?”王云兰将信将疑,想了片刻,重皱了眉头:“你若当真的对薛二公子有意,又怎会和他打起来?”

    “这是因为……”王云芙心中苦,她也不知道自个儿为什么会打瘸薛二,想着王云兰不会找薛二验证,便拧一把自个儿胳膊,逼出点泪花,“因为我……因为我中意他,他却骂我痴心妄想,羞辱于我,所以我一时恼恨……”

    因她说得情真意切,王云兰的脸色缓和了些,但仍是问道:“那么个纨绔浪荡子,姐姐会喜欢他?”

    王云芙深以为然,她搜尽肚肠都想不出薛二的优点,只得昧着良心道:“他……他生的高大俊朗,玉树临风……”

    六角亭屋顶上躺着的青年,正是先前醉园门口跑马的锦衣公子,他原本叼着根狗尾巴草假寐,听到这里蓦然睁开双眼,“呸”一口吐掉嘴里的草,露出个玩味的笑容。

    下头说话的,痛打了他一顿的姑娘,说自个儿中意于他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