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父亲,太太,这位是丰源钱庄城西分号的一位账房先生。”王云芙指着蓝布衣衫的中年男子解释道。

    “小人见过大人。”那账房先生白净面皮,斯斯文文地行了一礼,让人颇有好感。他一作揖,便显出手里拿着一个袋子。

    当今朝政不严苛,百姓们休养生息,腰包自然就鼓起来了,这丰源钱庄便是专门替人存银子,在大梁各主要城市开设了数十家分号的大钱庄,据说其背后有实权人物撑腰,因此大家都爱往丰源钱庄存钱。

    自打那账房先生进来,刘妈妈便低头伏身,只做一个请罪的样子。

    王云芙也不说破刘妈妈,只对账房先生道:“先生,请您将带来的东西给我父亲看看。”

    账房先生点点头,打开袋子,将里头的东西取出来,一旁的芳圆连忙过来接了,放到王侍郎身旁的四方几上。

    章氏和王云兰隔得远,伸了头去看,只见桌上放了两锭银子,章氏心头有点不妙的预感,但还没想出个所以然。

    王侍郎只看了一眼,眉心的川字纹更深了,转头对章氏道:“这是你持家不严之过。”

    在晚辈和下人,甚至外人面前被斥,章氏脸色阵红阵白,手里的帕子都快被她绞烂了。王云兰云里雾里的,实不忍心母亲被斥,小心翼翼地道:“父亲,怎么了?”

    王云芙看了王云兰一眼,对她点不好意思,但说到底自己也没什么错。她对账房先生和和气气地道:“先生,你来说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账房先生又揖一礼,有条不紊地道:“这两锭银子是小的昨日在钱庄的柜台当值时,从一位妇人手中收取的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这一位?”王云芙指着刘妈妈,道:“刘妈妈,抬起头来。”

    刘妈妈只作没听到,伏在地上纹丝不动,王云芙轻轻一笑,道:“怎么,妈妈这般心虚?”

    无法,刘妈妈只能起身,先是别别扭扭看向别处,眼珠子转了两下,似乎想通了什么,又昂首挺胸,朝账房先生瞪过来。

    “是,就是她!”账房先生方才还斯斯文文的样子,这一下看清了刘妈妈,脸色一下子就变得紫涨,伸出食指指着刘妈妈,道:“就是这妇人!那两锭的银子就是她存的!”

    “哪里来的浑人,一开口就说胡话!我不认识你!”刘妈妈理直气壮,气势十足,竟然还威胁起来:“睁大你的狗眼好生瞧瞧,这里可是堂堂侍郎大人的府上,说错了话,你担不担得起!”

    账房先生被刘妈妈的气势所吓,王云芙连忙出声,温然道:“我父亲为人公道,为官清正,先生莫怕,只需说真话即可。”

    “昨日,这妇人拿了两锭银子来存钱,就是那两锭。”账房先生这才缓了脸色,道:“因为银子看起来成色不好,表面有缺损的地方,这种我们一般不会按足额算,要补一些钱。谁知这妇人胡搅蛮缠,非说是我为难她,想吞她补的钱。”

    “我为东家做事,自然要谨守东家的规矩,这妇人歪缠了半晌无果,就大声嚷嚷,说我们店大欺客,昧顾客的钱!”

    账房先生想起昨日的糟糕遭遇,连说连皱眉头,“无法,后来还是我们管事出面,查到这妇人是我们钱庄的老顾客,这才遂了她。”

    “老顾客?”王云芙掐到其中重点,问道:“她在你们钱庄存了多少钱?”

    “一百二十五两。”账房先生回道。

    刘妈妈每个月一两银子半吊钱,独自抚养女儿长大,还经常贴补女儿女婿,竟然还存了一百两之多?

    一百二十五两,在京城能买一个前后二进的宅院了!

    账房先生斯文讲礼,恪守规矩,刘妈妈却粗蛮暴躁,胡搅蛮缠,任谁都会选择相信前者。

    这数字比王云芙料到的多,她面上现出惊讶,王云兰则直接惊得瞪大了眼。王侍郎将手中茶杯“砰”地一声重重地搁到桌上,章氏听得心头一跳,但她其实也很气,刘妈妈这老妇人,竟然背着她吞了这么多钱!

    屋子里各位主子的面色精彩纷呈,刘妈妈却是满头虚汗,双手被绑着,挣了几下都没能站起来,索性跪着膝行过去,一头顶在账房先生的腿上,“我让你胡说!”

    账房先生猝不及防被这一撞,整个人踉跄了一下,还是芳圆扶了他一把,王云芙使个眼色,让芳圆将人带了出去。

    王侍郎面色黑沉,章氏不等王侍郎开口,连忙先喝止道:“刘妈妈!你若觉得冤枉,好好说话就是!”

    “是,太太。”刘妈妈见账房先生走了,心头松了一口气,再一看王侍郎的脸色,顿时说话的声音都低了下来,辩解道:“奴婢真的不认识这劳什子的账房先生。也不知他无冤无仇地,为何要冤枉奴婢。”

    说着这话,却是瞧着王云芙,其中意指不言自明。

    王云芙根本不与她一个下人分辨,直接指着账房先生带来的那两锭银子,道:“那两锭银子是从我钱箱子里拿的,若不是刘妈妈,怎么会存在银庄刘妈妈的户头上?”

    有些黑心之徒会往银子中间灌铅,造假牟利,五两一锭的银子已经算是大额,丰源钱庄的分号收了钱之后,谨慎起见,会按户头存放,直到经过总店核对才归总。是以,王妈妈昨日存钱,钱庄里今日还能看出来哪些银子是她的。

    不过,按本朝律法,奴仆下人人身并钱财俱都属于主家,先前属于民不举官不究,现在王云芙以主家名义递了帖子,钱庄又见王家有侍郎官身,便派了那账房先生过来。

    “小姐冤枉奴婢!”刘妈妈死鸭子嘴壳硬,“那钱确实是奴婢去存的,但那是奴婢存了许久,换成了整的,才去钱庄存着的。”

    王云芙冷冷一笑,向王侍郎道:“这银子底部有我用发簪做的标记,一个小小的王字。”

    章氏在一旁看不到,但觑着王侍郎脸色,便知果然如此,她再三打量王云芙,心中暗恨,往日只道继女偏狭鲁莽,今日才知竟是个阴险的。

    “大小姐平白无故地,怎么会想起给银子做记号?”章氏反应过来王云芙是一开始就下了套,她面上带笑,话里藏刀,“大小姐可真聪慧,方方面面安排得又周全又细致。”

    刘妈妈也明白过来,顿时喊道:“小姐故意害我!”

    “呵,害你?好大的口气!”王云芙不屑地看了刘妈妈一眼,转头对章氏亲亲热热地笑,“刘氏不过是个下人,我一个主子,若是觉得她伺候不好,自会禀了太太,便是她伺候得好,但我不喜欢,太太肯定也会给我做主的不是?”

    若说了“不是”,那便是自己苛待王云芙,章氏看着王侍郎,僵笑着点了头。

    “所以说,我根本不将刘氏看在眼里,又何来害她之说?”王云芙得到了想要的反应,下了结论。

    章氏无话可说,只能退而求其次,将大事化小,“刘氏有月钱和赏钱,省吃俭用想来能存下不少。大小姐一下子给了十两银子,刘氏想是一时鬼迷了心窍。”

    刘妈妈一听章氏的口风,赶紧磕头认错:“奴婢从前一直忠心耿耿,实在是这一回手头过的钱太多了,没有持得住,求老爷恕罪,大小姐恕罪!”

    刘妈妈头磕得嘭嘭响,额头很快糊了一片血,王云兰心软,几乎想要开口求情。

    王云芙不接这些话,只与王侍郎道:“父亲,刘氏可不是初犯,还有这些东西呢。”

    她说的是托盘里的东西,一架枕屏,几件瓷器,还有些吃食和小玩意儿,另外附的单子上是她和芳圆一起清点出来的。

    药材事件是刘妈妈开脱不了的,但罪责不够重;失窃物品清单罪责够重,证据却不是实打实。

    是以,王云芙先以失窃清单开头,给王侍郎心中投下一道怀疑的影子,然后用药材事件坐实刘妈妈是个偷盗主家财产的人。此时再重新提起清单上那些大宗财物,刘妈妈本人已经失去了可信度,认不认罪都能定罪。

    “不是的,奴婢没有……”刘妈妈还要辩解,王侍郎看着她重重哼了一声。

    刘妈妈被王云芙步步紧逼,接连消打,至此已失了斗志,只能眼巴巴地瞅着章氏。

    章氏知大势已去,但刘妈妈却不能不保,她乍着胆子和王侍郎说:“老爷,刘氏好歹是咱们府里几十年的老人了,犯下这等大错,以我看,不如打发到庄子上去做苦活儿。”

    干起农活来日晒雨淋当然苦,但是庄子上山高皇帝远,若有章氏打点,刘妈妈过得什么日子还不一定呢。

    王云芙前世被婆婆赶出门后很是过了一段艰辛日子,这其中关窍,她比王侍郎清楚很多。

    不过,她还有最后一根能压死骆驼的稻草,她使了个眼色给芳圆。

    芳圆立即上前为王侍郎添茶,却是不小心,茶碗从手中脱落,芳圆手忙脚乱,登时打翻了王侍郎旁边那个托盘。

    托盘倾覆,里头的物件儿顿时散落一地。

    “哎,这不是母亲留给我的小金锁吗?”王云芙惊呼一声,从地上捡起个黄澄澄的小东西,愣愣地道:“我找了好久都没找着!”

    王侍郎接过去,将那枚金锁放在手心,上头刻着四个大字“平安喜乐”,是亡妻的簪花小楷。他沉湎片刻,再抬起头来时,怒气勃然,“将这刁奴灌哑药,打瘸右手,送回老家守墓!”

    “太太救我!”刘妈妈顿时惨无人色,急得往章氏那边膝行,涕泗横流地嚷道:“太太救我,救奴婢啊,不然,奴婢就……”

    不然,奴婢就供出你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