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妈妈到底在晚间赶了回来,一回来就急哄哄地进了王云芙的屋子,先敷衍地给王云芙请了个安,接着就说道:“小姐,你把那钱箱子的钥匙还给奴婢。”

    呵,一个“还”字,刘妈妈竟是将王云芙的钱视为己有,偏王云芙前世缺人关爱,以为刘妈妈这种作态是与她亲近。

    “妈妈等一等。”王云芙说着就起身去拿钥匙,刘妈妈又追问道:“小姐没给别人吧?”

    王云芙心中冷笑,面上却神色不变,只是起身走了两步,突然曲起手指一敲脑门,满脸懵然:“哎,我突然想不起钥匙放在哪里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可怎么是好!”刘妈妈当即大惊失色,“若是被人捡到了,自个儿配了一把,再把原物还给咱们,那偷起银子来可是神不知鬼不觉。”

    “妈妈别慌!”王云芙安抚刘妈妈,“我确确实实是放好了的,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而已。”

    刘妈妈还待要说,王云芙打了个呵欠,“这会儿时辰晚了,明日再说吧。”

    刘妈妈恨不得将钱匣子抱回去放在枕头边,见状也无法,一步三回头地出了王云芙的院子,回自个儿在府外下人院中的屋子。

    当晚,王云芙用簪子在每一锭银子底部做了细微的标记,然后放进钱匣子,一并让芳圆锁了起来,第二天一早,不等刘妈妈进府,就带着芳圆出了门,

    她倒也不是专门为了避刘妈妈,而是王承允五月下旬过生日,她从前没有张罗过,今年却想着要送一份生辰礼。

    大梁开国以来历经三代皇帝,都是英明君主,将国境之内治理得太平繁盛,尤其京城之中四方商贾齐聚,在内城东边形成了颇具规模的东市,无论是江南的文房四宝,还是北齐的厚毛大氅,亦或是西域的异香、交趾的碧玉,都可以在东市找到。

    王云芙带着芳圆,逛了好几家店,最终选了一方端砚,上头雕着一枝长了三颗桂圆的树枝,并一只低头啄食桂圆的喜鹊,这图案寓意“连中三元”,恰好给明春下场的王承允一个好意头。

    因为东市离王家很近,王云芙便没有坐马车,她付了钱让店家送货上门,走出店门正准备往回,芳圆忽然道,“小姐,那边有杂耍!”

    王云芙前世先当郡王妃,后来又当了三个月皇后,什么都见识过了,对街头杂耍没什么兴趣,只是芳圆十分雀跃,转过头来,两只眼睛像小狗一样看着她,满满都是撒娇恳求,王云芙无奈地点点她的额头,“罢了,今天就遂了你!”

    主仆两人一路说笑,往围观杂耍的人群走去。

    迎面走来一个妇人,她的身形略有些佝偻,穿的衣裳是粗布料子,但洁净整齐,只是不知为何,这暖中带热的四月天,妇人头上竟围了一张头巾,那头巾在下巴处打了个结,将妇人一张脸遮得只露出一只眼睛和半边额头。

    “丑八怪,真奇怪,癞皮癞脸像妖怪!”几个总角小儿跟在妇人后头,一边大声嬉笑,一边顺手拾起路边的小石子,嘻嘻哈哈地往妇人身上扔。

    妇人不言不语,只是不断地捡出手里挎着的篮子中的小石子,似乎是不胜其扰,一手拢紧头巾,越发低头走得飞快。而芳圆听到杂耍班子那边的叫好声,心中急不可耐,也和王云芙走得很快。

    当下两厢里一碰,妇人更瘦弱些,顿时就倒在了地上,篮子里的青椒和豆荚散落一地。

    王云芙主仆两个年纪轻,倒是没事。

    “哎呀,对不起,大娘!”芳圆见状,连忙弯身去帮妇人捡地上的蔬菜。

    不过是个市井妇人摔了一跤,若是从前,王云芙一定袖手站在旁边,但是前世,在被秦仁的“娘”赶出家门以后,被秦仁接回郡王府之前,王云芙什么辛酸苦辣都尝过了。

    因此,她一点儿都不自持高贵,朝妇人伸出手去,柔声道:“大娘,你没事吧?”

    妇人闻声抬头,看到王云芙之后,神色猛然一震,脱口道:“真……”

    但只是一瞬,她就将后半截话吞了回去,只是直直地打量王云芙。

    因为摔了一跤,妇人的头巾豁了点口子,露出了一点脸颊,王云芙心中一惊,只是凭借两世为人,到底面色持住了——妇人露在外头的那只眼睛称得上秀美,但新露出的那片脸颊上却满是交错狰狞的疤痕,因其整片连绵,不免让人联想,被遮住的头巾下是怎样骇人的模样。

    妇人打量王云芙片刻,摇摇头以示不用王云芙帮她,问道:“请问姑娘是——”发出的声音嘶哑粗噶,像是琴弦被钝器划过的声音。

    却在这时,旁边有人递过来一物,“姑娘的钱袋子掉了。”

    “啊……谢谢!”王云芙闻声转过去,那人手里果然是自己装钱的荷包,应当是方才和妇人相撞,掉到了地上。

    这一看,王云芙怔住了。

    眼前是一个年轻男子,浓眉深目,身架高大,长相和秦仁有两分相像,带着笑意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,但依旧让人不自觉地生出想要臣服的冲动,那是生而贵胄、一国储君的天然威势。

    这是赵棣,太子赵棣。

    前世和今生一样,赵棣是武帝唯一的儿子,秦仁就是因为赵棣突然身亡,才以侄子的身份承了武帝的帝位。

    王云芙这两天早已想过很多回,要阻止秦仁登上帝位,要么保薛二不死,要么就要让赵棣不死。这两个人的死因,她都只知道大概,也就是说,为了保险,必须两个人身上都要努力。

    没想到在这里遇到赵棣,王云芙接过自己的钱袋子,道了声谢。

    这时,原本坐在地上的疤脸妇人忽然起身,也不和王云芙说话了,一声不吭地提起篮子就走,留下芳圆蹲在地上,不知所措地举着手里的几只青椒。

    赵棣转头看着妇人离去的方向,眼中露出一瞬疑惑的神情。

    王云芙也觉得妇人有些奇怪,但是毕竟不认识,又见妇人身体无碍,想来只是脾性古怪,便转过头来打量赵棣。

    赵棣年至弱冠,身材是赵家人惯有的高大健硕,皮肤黝黑健康,头发浓密青黑,怎么看都很健康,前世怎么会急病而亡?而且前世赵棣去世的时候,皇室并无太大的动荡,可见其中并无阴谋一说。

    一想到赵棣和她的命运息息相关,王云芙离去之前,终是忍不住回头道 :“看公子身份不凡,应当懂得,千金之子,坐不垂堂。”

    赵棣挑眉,这姑娘放下身份去扶路上的陌生妇人在先,提醒他注意安危在后,配上那副长相,倒是称得上人美心善。

    等王云芙远去了,赵棣身后跟着的太监有些迟疑地道:“主子,那位姑娘……长得好像咱们贵妃娘娘。”

    太监说是“咱们”,是因为太子赵棣的生母早亡,打小就由元贵妃抚养,两人一直情同亲生。

    “是挺像。”赵棣看这王云芙的背影,笑着应了一声,不过到底没有放在心上,反而朝方才疤脸妇人离去的方向多看了几眼。

    “去七宝楼买一盒金酥糕,送到贵妃娘娘的宫里。”赵棣转而吩咐身边跟着的便装侍卫,说完又加了一句,“快马送去,那东西凉了不脆。”

    太监知道赵棣今日心情尚可,便凑趣道:“主子待娘娘当真是孝顺……等主子将来大婚,薛小姐既是娘娘的侄女又是儿媳,必定会像主子一样孝顺娘娘。”

    却不想,赵棣闻言,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,不过敛了笑意的淡淡一眼,太监立时一凛,缩了脖子,再不敢言语。

    *

    王云芙回到家中,刘妈妈早已在院子里等着,一见到她就迎上来,“好小姐,可急死我了,我一大早……”

    刘妈妈絮絮叨叨,王云芙也不喊停,只示意芳圆取出衣柜里的钱箱子,“这不都在嘛,而且我把钥匙也找到了。”

    刘妈妈连忙接过钥匙,打开钱匣子,将里头的银子数了一遍,见数目是对的,银子却是次品,不禁心里将林管事咒骂了许多遍。

    王云芙看着刘妈妈的反应,取出先前写好的那张养生丸的方子,道:“我新近得了一张方子,是宫里头传出来的,我打算配两副,端午的时候孝敬给父亲”

    刘妈妈接过那张单子一看,尽都是些昂贵的滋补品,配齐两副恐怕要废十来两银子,那无异于割她的肉,立时就要劝说王云芙放弃。

    不料,王云芙又道:“我本来想让芳圆去买,又怕店家欺她年轻面嫩不懂行,想了想,还是劳烦妈妈替我跑一跑吧。”

    刘妈妈眼珠子一转,顿时改了主意,痛快地应了下来,“小姐考虑得周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