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月份去醉园时,章氏就遣人打听过秦仁的身份,知道他长得人模狗样儿,其实不过是个街头混子。章氏出身低,于市井中长大,从前未嫁王侍郎前,因着生得好看,每每扭着腰条过街便惹得男子们眼珠子恨不得沾上来,她有时候心情好了也暗中撩拨一二。

    况且,章氏便是再不愿意也得承认,继女王云芙的容色出挑,京中还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。

    是以,秦仁看王云芙的目光,章氏看一眼便懂。

    遣了两个身边的婆子去秦仁身旁,假装聊天时无意间透露出王云芙的身份,再说两句王家家风严正,若是家中女儿与男子有肌肤之亲,不拘家境高低,必然要给两人许亲事之类的。

    没想到那混子倒是个聪明人,听了婆子的话,立时就抬头朝这边看过来,章氏与之对视一眼,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。

    “这位夫人,可是王侍郎家的?”

    章氏正想着秦仁会怎么做,就有人来和她打招呼,她抬头一看,只见来人着一身满绣栀子的杏色对襟衣裳,领口处垂一颗拇指大的金刚石领坠儿,马面裙下隐约露出的鞋头上,缀着的珠子竟也有黄豆般大。

    瞧这位夫人的气度和打扮,必不是寻常人家,章氏立时露出个笑容,“正是,请问您是?”

    “我是南平侯薛家的。”薛夫人小谢氏说话时惯常地带着笑意,大大方方地看了章氏两眼,道:“怪不得你们家的姑娘生得如花似玉,原来是承自王夫人。”

    当今宫中没有皇后,元贵妃宠冠后宫,南平侯可是实质上的国舅爷!

    章氏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能入了薛夫人的眼,心中已然很激动,此时一听薛夫人的口风,听起来像是夸自己,实际上却在提女儿,莫非……

    女儿已经十三岁,虽有点早,也可以说人家了。

    章氏心头热切,打起十分的精神,而小谢氏本身又是十分随和的脾性,两个一时聊得宾主尽欢。

    没过几句,小谢氏就状若随意地叹道:“那么可人疼的姑娘,不知便宜了哪家的臭小子。”

    薛夫人这般问,分明是中意自己的女儿,即便不是薛家,能和薛家相交的肯定差不到哪里去。章氏强行按捺住心中的激动,尽量以平常的口吻笑道:“她还不满十三岁,而且又在濯鹿书院念书,所以家中还没有考虑过这事儿。”

    “如此甚好……”小谢氏眼中笑意又浓了两分,忽而有些疑惑,“年纪这么小?我方才瞧着,像是要及笄了。”

    “约莫是……”章氏刚想说约莫是女儿今年个子窜的快,显高,忽然想到一种可能,脸色顿时暗了两分,忐忑道:“夫人说的那位姑娘,可是穿着水粉上衣、湖蓝襦裙?”

    小谢氏愣了一下,恍然大悟,“原来那个也是你的女儿。”回想了一下王云芙的装扮,又道:“我说的是你家大女儿,穿月白色半臂的那一位。”

    小谢氏犹在夸奖王家两个女儿都长得好,章氏却似吞了一口黄连在喉头,咽下去不甘心,吐又吐不出来,面上勉强陪着笑,手中紧紧攥着帕子,血色褪尽,青筋分明。

    *

    时下民风开化,崇尚胡风,小姐们在岸边而不是彩棚里观赛,实在算不得什么,而且王家两个姑娘所站的岸边并不是百姓们聚集之处,而是就在贵人们的彩棚旁边,周围不时有兵士巡逻,再加上有下人们护着,根本不担心有人造次。

    章氏身边的马婆子却挤过来,苦口婆心地劝道:“二小姐,您怎么不听太太的话,往这人多的地方挤,若是被冲撞了可怎么是好。”

    马婆子心中懊恼,太太视二小姐为眼珠子,一会儿误伤了二小姐可怎么办,若是二小姐像以往那样和大小姐生分,两个不在一块耍就好了。

    这般想着,又偷偷打量王云芙,见她毫无所觉,马婆子便又下心来。马婆子想了想,紧紧站在王云兰身后,这样随时都可以一把抓住她。

    今日天气实在不错,七八丈宽的江面风平浪静,整齐地排开一溜十来只扎彩的龙舟,舟头都插着迎风招展的彩旗,架着敦实豪迈的牛皮鼓。此时桨手们已经就位,鼓手亦举着鼓槌。

    岸边无论是彩棚里的贵人,还是岸边的百姓们,都平气凝神,静待出发的信号。

    突然,岸边高台之上响起几声鼓点,鼓手越敲越快,渐渐疾如暴雨,不过片刻,那鼓点又转疾为徐,渐缓渐小,在快要消失时忽然“咚”地一声,敲得人们心神俱荡。与此同时,龙舟上的浆手们纷纷喊起了号子,比赛开始了!

    “哇……”

    “丰年队,加把劲儿啊!”

    “快点儿,快点儿……”

    观赛的人们比浆手们迟了一瞬,见江中龙舟已经出发,也反应过来,登时群情激动,喝彩声轰然,连王云芙都被吸引了心神。

    这时候,章氏身边的贴身丫头忽然跑过来,在先前就守在王云兰身边的马婆子耳语了几句。马婆子连看了王云芙的背影几眼,犹豫片刻,朝丫头点了点头,那丫头便依原路回彩棚里去了。

    秦仁今日比在醉园时穿得富贵一些,配上他高大的身形和俊朗五官,往贵人们这一片走来时,没有受到巡逻的兵士丝毫为难。及至到了王云芙身边,马婆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。

    两人心照不宣,马婆子悄悄地挪了挪站位。

    石头河堤上的栏杆是木头的,底下往石头里打了孔,将木桩子插.进去立着,然后在木桩与木桩之间,横向隼接了三四尺长的木条。

    此时江面上的几只龙舟相互胶着,赛事十分激烈,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江面。秦仁并没有往王云芙那边靠近,而是走到离王云芙最近的那一根木桩子旁,趴在栏杆上,假装观赛。

    接着袖袍遮掩,手腕上戴着的工具滑到掌中,对着木桩子与横木条的隼头动起了刀子。他使得巧劲儿,不消片刻,那根木条便已经彻底和木桩断开,只靠底另一头支着,表面上看起来还在原位置而已。

    做好这一切,秦仁没有心急,他和王云芙之间隔着王家的下人,王云芙几乎看不到他。

    “盛平队领先了!”

    “万里队要加把劲儿啊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观战的人们十分激动,都伸长脖子铆足了劲儿,是个好时机。

    秦仁袖中有一个草编的蝈蝈笼,只要扭一扭就能打开一条口子,只不过此时里面装的不是蝈蝈,而是一只黏糊糊的豆虫,绿色的绵软虫子,生着几对腹足,踩碎了便会爆出一股浆液。

    “万里队,快冲啊!”秦仁跟着其他人挥臂,只做一副全心观战的模样,却趁着挥手。将那只豆虫扔进了王云芙身后那丫环的脖颈之中。

    那丫环陡然觉得有东西落在脖子上,伸手去摸,那东西却掉进了后背之中,顺着她的里衣不断蠕动,凉凉的触感,隔着薄薄的夏衣一摸,像是一团软烂的鼻涕。

    “啊!”丫环顿时汗毛倒竖,控制不住地跳脚,想把那虫子抖落出来。

    今日人多,丫环和王云芙不过隔着寸许,丫环这一跳,自然就将王云芙往前头挤过去。王云芙猝不及防往栏杆上靠了一下,立时就听到“咔擦”的、木材断裂的声音,眼看就要落进堤岸之下的河中。

    因为前世的事故,王云芙今日很敏感,听到声音之后都没有思考,便伸手去抓王云兰那一端的木桩子。

    没成想,竟然有人比王云芙反应更快,那人伸手将她往王云兰那头狠力一推,虽有摔倒之忧,去势却是远离岸边的。

    紧接着,王云芙原先所站的陡直的堤岸之下,打起了一朵巨大的水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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